他本也不是難纏的人,甚至在正紅旗這塊轄地上還是出了名兒的善人,沒少救治過家中貧寒出不起診金的老弱病殘。(最穩定)
可有一點,他性子不佳,遇強則要比對方更強,遇著不講理的便要比對方更加不講理。幾十年來在附近大大小小的幾十條胡同兒里,跟人較勁就沒輸過。
錢應明只覺得說不出的難堪。
回家取?
他家里就剩枕頭下面那三文錢了!
跟人借?
他能跟誰借?
一旁的丁子昱見狀向和珅說道:“可否勞和大人暫幫錢兄將診金墊付?我愿從中作擔保。”
換而言之,若是錢應明還不上的話,便由他代還。
到底相識一場,錢應明近來的處境又實在可憐,他實不忍見。
馮霽雯看了他一眼。
丁先生真是個好人。
但愿他這份好,是用在了值得的人身上才好。
和珅一時未說話,而是看向錢應明。
只見他眉頭緊皺,梗著脖子不說話。
小醒瞥了他一眼,眼底滿是不掩飾的諷刺。
她并非是看不起窮人,她自己也只是個下人而已。
她看不起的是錢應明這種臉上寫著清高,實則一言一行卻都在刺傷別人,習慣拿帶有偏見的目光去看待別人,卻永遠不知反省自己是否有不對的地方。
眼下又是這么一副寧折不彎的樣子。
無意拒絕別人的幫忙,卻連腰都不肯彎一下,甚至一句話都不愿開口說。
她若是換成爺跟太太,幫誰也不會幫這種人!
因為這種人哪怕你幫了他,他也必然不會承你的情,更別提是感激了。
“劉全兒,去取診金來給謝郎中。”和珅開口說道。
馮霽雯瞧了他一眼。
劉全顯有些不情愿,但他向來都不會違拗主子的吩咐,也未置一詞,應了句“是”,便取銀兩去了。
謝郎中得了診金,與和珅夫婦拱手作辭,兩個學徒一個在后面提箱子,一個在前頭打燈籠,三人就此離去。
丁子昱隨后也站起了身來,開口請辭,并道了謝。
當時若非是理藩院差役及時出面相救,他怕已成了刀下亡魂。
他也心知此事是因錢應明而起,怕是與他那個案子還多少有些牽連,而和珅作為本案的主審官,想必要與錢應明單獨詳談此事,他作為一個局外人,自是不宜留下來再繼續摻和。
況且他如今對錢應明可謂滿心無力,也實在不愿再摻和與他有關之事。
和珅往廳外看了一眼,見夜色濃重,便道:“眼下時辰已晚,丁先生又有傷在身,獨身一人回去也不安全,不如就在前院歇上一晚,明日一早我再差人將丁先生送回住處,如何?”
丁子昱不愿麻煩他,剛要開口婉拒,卻又聽馮霽雯也勸道:“難保那些人還會趁夜去而復返,丁先生為了安危著想,還是等明日再回去吧。”
馮霽雯的話不無道理。
那些人一次沒得手,難保不會再有第二次。
到底夜里不安全。
丁子昱也不是逞強之人,稍作權衡之后,便向夫妻二人說道:“如此便只有叨擾二位了。”
“帶丁先生去客房歇息吧。”和珅適時地向一側的紅桃吩咐道。
紅桃哪里看不出來大爺是順帶著要打發自己出去,若不然大可以讓劉全兒帶這位什么丁先生過去,思及此處,一時不由捏緊了手里的帕子,卻也唯有遵命照辦。
丁子昱揖禮離開了前廳。
廳中一時只剩下錢應明與和珅夫婦,劉全以及秦嫫和幾個丫鬟。
劉全極有眼色地退到了廳外守著。
秦嫫則看向馮霽雯。
馮霽雯倒想留下來聽一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又怕有不妥之處,想著等回頭單獨再問和珅也無不可,便也欲借口離去,好讓和珅與錢應明單獨地‘談一談’。
和珅卻在她前面開了口。
“夫人若是不困,就再陪我坐會兒吧。”說話間,他往馮霽雯手邊兒的茶盞里兌了些熱茶。
馮霽雯還未開口答話,錢應明卻皺眉道:“你還想拖延到幾時?”
夫妻倆平時在家想怎么坐著吃茶不行,做什么非要在他面前?
分明又是要借口拖延。
“錢公子的案子能否解決,全取決于今晚。”和珅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意思是終于要敞開天窗說亮話了?
“既是如此,和太太一介女流留下來旁聽只怕多有不便吧。”錢應明神色倨傲地看著馮霽雯說道。
馮霽雯在心底呵了一聲。
方便還是不方便,跟她是不是一介女流有什么關系
這人直男癌吧?
本不打算留下來的她,此時卻端起了茶盞子道:“這座宅子姓和,我在哪里喝茶是我的自由,只怕遠遠輪不到錢公子一個外人來指手畫腳地判定方便與否。”
和珅笑著看了她一眼。
錢應明被狠狠噎了一下,但見和珅一副全不在意的模樣,只得強壓下心頭的不滿,將頭偏向了一側不再說話。
和珅見狀意味深長地扯了扯嘴角。
不錯。
看來方才由他肆無忌憚地宣泄了一番的決定,是正確的。
怒氣全撒了出來,又被挫了銳氣,眼下不管事情大小,至少看得到他的讓步了。
錢應明渾然不知自己早已在無形之中被人給套路了,只繃著一張臉等著和珅開口。
秦嫫帶著三個丫鬟也退了出去。
“錢公子先說一說自己想如何解決此案?”和珅開門見山地詢問道。
“自是如我交到你手中的那張狀紙之上所寫的那般——”錢應明一臉執拗地道:“徹查審卷考官,禮部上下都需擔責!另外,重出考卷,重列春闈貢士名單!”
“這是之前。”和珅問:“錢公子當下還這么想嗎?”
“多此一問。”錢應明重重地冷哼了一聲,目不斜視地說道:“我之所以舍命告御狀,為的便是肅清科舉考場,整肅如今一團烏煙瘴氣的禮部,還天下寒窗苦讀的讀書人一個公平公正!”
和珅聞言點頭:“錢公子心懷大義,令和某深感欽佩。”
馮霽雯微微挑了挑眉。
說得慷慨激昂的,若不是她親眼瞧見了這位錢舉人是怎樣的一番言行作為,她真要信了。
說是為了天下讀書人,可她瞧著,倒更像是打著這個旗號好將自己的行為高度捧的更有渲染力一些。
沒準兒還抱著嘩眾取,借此揚名的心思。
不是她心思陰暗,將每個人都想的如此自私不堪,而是通過今晚錢應明的所作所為,她半點也沒從此人身上看到所謂的大義與擔當來。
別的不提,單說丁子昱,分明是因他而受的傷,卻連診金都要自付。
一個待身邊處處為自己著想的朋友連最基本的擔當都沒有的人,還能指望他去為天下讀書人出頭?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垂首吃茶,并未插言,只想看看和珅究竟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可是撇去這些大義,和某不妨先與錢公子這么說吧。”和珅仍是那副云淡風輕的口氣,仿佛所言不過皆是極小之事:“今年會試的主考官是劉墉劉大人,劉大人是有名兒的清官直臣。先別說查是查不得,縱是查了,也絕查不出什么錯漏來的——換而言之,考場之上雖偶有漏洞,卻不能說所有參與了進去的官員都有問題,偌大一個禮部亦也不會皆是錢舉人口中的受賄勾結之輩。”
錢應明皺眉道:“你說這些不外乎還是想為他們開脫而已。”
“不是我為他們開脫,而是事實如此。”和珅繼續說道:“再者,至于錢公子所言的再設考場,重列貢士名單,更是自古以來從所未有之事。我朝也斷不可能開此先例。”
他語氣不重,說出的話卻是不容置喙,立場十分明確。
“況且,如此對那些憑借真才實學考得貢士的學子們也不公平,他們必不會依,屆時只會引起更大的混亂局面。”和珅言道:“遠的不說,只說今年春闈之首,博得會元之名的劉家公子劉鐶之,便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子,雖多少受了家族蒙蔭才能在考場之上一帆風順,但其確有狀元之才,這一點毋庸置疑——”
和珅說到此處,忽見馮霽雯與錢應明幾乎是同一刻抬起了頭來看向他。
馮霽雯目含打量之色,錢應明則是眉頭皺了又皺,最后還露出了一副嫌棄的表情。
和珅:“……”
他真的只是就事論事而已?
馮霽雯輕咳了一聲。
知道那首‘情詩’真相的她自是對和珅沒有任何懷疑的,但在如今流言四起的環境之下,陡然聽他如此稱贊劉鐶之,多多少少還是覺得有些無法言表的奇怪……
總覺得像是提到心愛的基友時忍不住一陣夸贊炫耀的既視感……
誰能趕緊給她來兩袋強效去污粉?
“我只是想借此來告訴錢公子,此處考得貢士的學子之中,并非盡是弄虛作假之人。”和珅盡量忽略著這古怪的氣氛。
錢應明只是冷笑。
“錢公子若真執意要按照自己的意思來查辦此案,同禮部之間爭個魚死網破的話,也不是不可。”和珅也笑了笑,“只是和某想提醒錢公子一句,禮部為中樞六部之首,任職官員皆是在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可遠非一個區區京衙知縣可相提并論的——”
錢應明聞言臉上的冷笑即刻凝住。
繼而,拿一種幾近咬牙切齒的表情看向和珅,“你果然早就料到了!”
“若不然,怎會派人于暗中保護錢公子?”和珅笑道。
“保護?!”錢應明忿然道:“待我傷重幾乎要丟掉性命之時,再行出手相救,想必這也是和大人的授意吧!”
“錢公子言重了。”和珅只是笑笑道,“若今日向錢公子動手的是禮部的人,我這些臨時從理藩院借來的差役們只怕是派不上用場了。”
錢應明氣得簡直要將牙都咬碎。
馮霽雯終于恍然過來。
原來和珅這些日子沒動靜,竟是在等前京衙知縣向錢應明動手?
錢應明告御狀害他丟了官,換做誰只怕都不會善罷甘休。
和珅早料到了。
他竟然打算借此來讓錢應明知難而退?
怪不得……
徹底想通了的馮霽雯一時忍不住拿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向和珅。
他的腦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這等算計雖然說出去多少有些不正面,可這人未免太懂得借力打力了!
而接下來這番一緊一弛,軟硬兼施的心理戰術更是被其運用的爐火純青——
“現如今擺在錢公子面前有兩條路可走。一,錢公子做出讓步,由我從中周旋處理好此事,可保錢公子從此安枕無憂。二,錢公子大可一意孤行到底,最后哪怕真的僥天下之大幸告倒了禮部,重獲參加科舉的資格,可日后不單是性命岌岌可危,縱是得以踏入仕途之后,只怕也是布滿荊棘坎坷,寸步難行。”
更重要的是,一個只顧一己私利而違背了圣意之人,永遠不可能得到重用。
“讓步?我拼死到御前求得詳查此案的機會,難道為得就是讓步嗎!呵,果然!官官相護,天下烏鴉一般黑!什么乾隆盛世?有冤難伸,有屈難平,甚至還要搭上性命……何種盛世當如是!”錢應明神色憤恨地失控道。
“錢公子可知單憑你這番言論,和某便可直接治你死罪。”和珅眼中笑意斂起,與之正色道:“人與人之間最大的牽連便是利益二字,你威脅到了他人的利益,他人自要施以還擊——這乃是最常見之事,大到兩國之間,小到街巷糾紛,是乃只要有人的地方皆會出現的現象,官場之上人人也并非圣賢,自然也免除不了。這與朝局無關,更非盛世之下便可消除之事。枉錢公子活了這些年月,竟連此等最基本的辨識能力都沒有嗎?”
馮霽雯聽得無比贊同,忍不住沒節操地在內心附和了一句“說得好!”
除此之外,忽又覺得身邊的人一旦如此正經起來,身上竟有幾分異于常人的……吸引力。
她只能想到這個詞兒了。
這種他這個年紀本不該有、然卻確確實實地為經歷與閱歷而沉淀下來,沉穩渾厚到了極致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