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
兩人的神色都不好看。
為什么一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賢相會在死前安排自己的手下在五十年后濫殺無辜?
“他這么做必有緣故。”她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有些艱難地開口。
無論他過去、現在,抑或是將來會做出什么事,她依舊信任他。
“我知道。”他順了順她被風吹亂的頭發,心里其實并不意外。
以文定年對趙華的執著,趙華身死后,他豈會毫無動作?
他已不是他,但既然是同一個靈魂,性情不會相去太遠,以他對她的偏執,若是知道她死后靈魂被困,怕是不僅僅會籌謀著助她靈魂脫困,連毀天滅地的心思可能都有了。
在文定年最后的日子里,他究竟經受了什么樣的煎熬,做了什么樣的籌謀……
程錦看著他發呆,心里也不好受,以文定年的性子,絕不會輕易做出濫殺無辜的事兒來,若真是他安排的,他在死前必定經受了極大的痛苦。
一想到此節,她的心就如被狠狠地擰了一把,又酸又疼,那種苦痛絲毫不遜于自己被困的那五十年。
“你先回去吧,時候不早了,你又喝了酒,莫在墻頭吹風。”
他的言語依舊如平日那般溫和,她卻能聽出屬于他的蕭瑟和孤獨。
“你陪陪我吧,”她啃著豬肉餅,壓下心頭的苦,做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我想同你說說間謀司的事兒。”
“以后再說——”話音未落,她便強行塞了一塊豬肉餡餅到他的嘴里,“特留一塊給你吃,瞧我對你多好。”
“你——”他被她塞了一嘴的豬肉餅,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人家是借酒澆愁,咱們是借豬肉餅消愁,”她“咯咯”地笑著,“吃了豬肉餅,心里有沒有覺得好受一些?”
“并沒有。”他咽下嘴里的餅,熱乎乎的豬肉餡,肥瘦相間,帶著肉香的清甜,寬慰了每一個味蕾,他不得不承認豬肉餅的味道極好,好得能讓人暫時忘卻怨恨和苦痛,而最能寬慰他的其實是她的用心。
他如何看不出來她此刻的強顏歡笑,為了不拂了她的心意,他故作倨傲,“你當每個人都同你一樣,吃幾塊餅就能滿足?”
“那你要怎么樣才能滿足?”她笑盈盈地看著他,“這世上沒有豬肉餅解決不了的事兒,如果有,那就再來兩個紅燒蹄髈,五碗羊肉湯,一只清燉老母雞……”
其實,只要有你一直陪著便好了,他看著她,臉上的笑意真切了幾分,“關于間謀司的事兒,你說說吧。”
她一邊啃著餅,一邊晃著腳,“趙齊在世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間謀司,當時燕末帝無道,民不聊生,隨處可見失去雙親的孤兒,不少百姓養不起孩子便隨意拋棄、溺殺,甚至易子而食。他收養了許多孤兒,給他們飯食,教他們識字,培養他們,訓練他們。文定年雖然出身世家,但自小就在鴻山長大,很快就成了這些孩子的頭,他們信服他,崇拜他,對他的忠誠不比對趙齊的少。所以趙齊死后,養育這些孤兒的責任就落到了文定年身上。”
“夫子他——”
“蘇尋和尋常孤兒不同,他當年雖也流落街頭,但他的父親是欽天監監正蘇望誠,蘇家歷代都在欽天監,與趙家算是世交,趙齊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尋到他,親自收為關門弟子。”
“欽天監的蘇望誠?”
蘇望誠雖是數十年前的前朝監正,但在史書上還是留下了輕描淡寫的一筆,當初他為燕末帝出征北蠻占了一卦,說是大吉,結果燕朝五十萬兵馬全軍覆沒,燕末帝差點命喪北蠻,為幾個方士所救,逃得一條性命,回朝后便以謀逆之罪,誅了蘇望誠九族。
蘇尋當時尚未出生,母親被蘇望誠遠遠送走,使盡了全力才保下了這么一株獨苗,但燕朝末年民不聊生,等趙齊找到他時,他的母親已經慘死,他也被迫流落街頭。
“蘇家人世代都在欽天監,蘇望誠更是天賦驚人,當年與北蠻一戰有些蹊蹺。”
“蹊蹺自然是有的,北蠻放出了一只大妖,折損了前燕大部兵馬,何況前燕朝政腐敗,軍心渙散,甚至所謂的五十萬大軍也不過是虛報之數,在北蠻面前不堪一擊,有此一敗絲毫不讓人意外,倒是蘇望誠卜出的大吉,才是確有蹊蹺。”
“欽天監在卜算戰事時,大都是似是而非的,鮮少像蘇望誠那般篤定地卜出一個大吉,他這是在尋死?還拉上闔族上下陪葬?”
“這并不奇怪,前燕的文臣向來崇尚這一套,常有人在金鑾殿上觸柱死諫,不是還有人在宮門外剖心自盡么?他們以為這便是為人臣子的氣節,蘇望誠興許就是抱著闔族必死的決心,卜出了這么一個‘大吉’吧。”
當年的真相不得而知,但這樣的推論還是令人覺得遍體生寒。
“文定年十二歲的時候便開始安插手下的孤兒滲入全國各地各行各業,甚至連北蠻和南蠻都有他的眼線,我并不清楚他們具體的運作模式,只知道他們的情報網十分了得,北蠻王庭發生的事兒,他隔天便能知曉。除了情報之外,間謀司還擅長離間、策反,甚至是刺殺,若沒有間謀司,蕭晟絕不可能奪得天下。所以他對間謀司一直耿耿于懷,想要將間謀司從文定年手中奪過來,三番四次都沒有成功。礙于文定年的威望,他甚至不得不從自己的國庫從撥錢給他,對他而言,這無疑是一種屈辱。”
“怪不得在史書上從不曾記載間謀司的只言片語。”他唇角微掀,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想來他也覺得自個兒丟人。間謀司本就是個秘密機構,文定年在的時候,就沒多少人知道這個機構是做什么的,他一死,間謀司作鳥獸散,蕭晟又多有忌諱,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都閉口不言,幾十年過去,竟無人知曉這個秘密機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