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二夫人聽完他整句話,剛剛睜開的眼中,光又瞬間黯淡下去,低低道:“我還以為,你爹回來了。”
俞六垂下頭,即使這么多天過去,娘還是不肯相信爹回不來了。
俞二夫人緩緩搖頭,“什么四爺,沒聽說過。”
俞六不再開口,端過桌上的粥,坐在床前,拿調羹攪著,輕輕吹涼。
俞二夫人哀哀嘆一口氣,眼角又流下淚來,支著胳膊坐起身,接過碗,凄婉道:“君一,娘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她這個兒子,懂事又孝順,還有一手誰都比不上的手藝,唯一的麻煩,就是他的結巴。
口齒不便,討個恩蔭都難,娶媳婦兒更難,若是能把他下半輩子安置好,她真想尋二老爺去。
俞六默默坐到她身旁,“聽說,京,京師,開,武舉,我,我想。”
俞二夫人抬眸,“你想去?”
俞六點頭。
俞二夫人淚光更盛,“可你本就身子孱弱……”
俞六站起身,來到屋外,狠狠一拳砸在院墻上,頭頂著墻,雙肩微微抽動起來。
墻外一個身影,默默退開去。
元崢回到偏院內,燕喃已帶著那小女孩睡下。
金豆仍在房間捧著頭發呆。
阿南是女的,卻和師傅以兄弟相稱,那日在馬車上,還摟摟抱抱……
嘖嘖嘖。
江湖兒女,暗生情愫,英雄救美,金屋藏嬌……
他在茶館兒里聽說書先生提過的詞兒一個一個往腦子里蹦。
難怪方才師傅看阿南站自己身上生氣了。
門推開,元崢進來。
金豆嚇得一哆嗦。
元崢掃他一眼,“還不睡?”
金豆一點頭,“睡,馬上睡。師傅。”
“嗯?”元崢看向他。
金豆一本正經,“阿南的事兒,我保證不會說出去。”
元崢點點頭,“嗯,當然不能說出去。”
金豆一拍胸脯,“您放心,我這嘴,最嚴!”
說完便往地鋪上躺去。
元崢躺到床鋪上,隱約覺得金豆的話有些不對勁,又找不出毛病,再想到俞六,輕輕嘆了一口氣。
第二日一早,元崢仍和在軍營中一般,準時在卯時前一刻醒來,金豆仍在呼呼大睡。
他輕悄悄出了門,來到馬廄外后院的空地上,準備開始晨練。
不遠處一個少年的身影,正舞著一桿長槍,在半明的晨曦中用力揮動。
“俞六爺。”元崢過去打招呼。
俞六見是他,收了長槍,一鞠躬,算是回應。
“六爺辛苦練槍,莫非也想學令尊,上陣殺敵?”
俞六漲紅了臉。他知道,他這個愿望但凡說出來,都會惹人笑。
一個說話結巴,又瘦又小,連拿槍都吃力的少年,如何上陣?
元崢露出一絲笑,和煦道:“我也想上陣殺敵。”
俞六并不驚訝,他是聽說過這四爺名頭的,知道他是大梁第一個鬧著要習武而不是學文的貴族子弟。
元崢接著道:“所以我非常敬仰令尊那樣的好漢。”
俞六昨夜堆在心頭的疑云這才散去一些,原來四爺是敬仰父親的人。
他瞬間覺得與元崢的距離近了,靦腆一笑,拱手抱拳道:“多,多謝!”
元崢繼續道:“當年令尊和林將軍一起入京受封賞時,在下曾有幸見過他一次。”
俞六聽他說起父親,眼圈又有些泛紅,但又期待地看著元崢。
“聽令尊說,你在制作雕磨技藝上非常有天分,堪稱巧手奪天工。他以你為傲。”
俞六鼻子發酸,捏緊了拳頭。
俞家發家靠的便是手工技藝,珠寶雕琢。
俞家的太祖憑借一手出神入化的珠寶打磨術,將銀樓開遍大梁,賺了個盆滿體缽。后捐了個知州,算是由商入仕。
后來在他太婆那一代,又出了個太后,俞家被封為平津侯,才真正顯赫起來。
不過在那些世家眼中,俞家這樣的,也只能算暴發戶而已。
所以俞家在后代子孫教育中,拼命想讓他們考科舉,走仕途,絕口不提當年的發家路。
俞二將軍上沙場,不討俞老太爺喜歡,而俞六的雕琢本事,更不討俞老太爺喜歡。
可俞六沒想到,父親,會以他為榮!
元崢繼續道:“若令尊還在,最想看到的,想來便是你和你娘能好好活下去。所以我想,你若能以自己本事,讓你們娘兒倆活得更舒坦自在,令尊會更高興。”
他說得隱晦,俞六聽得明白,這是讓他脫離俞家,靠手工技藝立業。
俞六想反駁,卻礙于口齒不便,只略不服氣地抿著嘴。
難道不是繼承父親遺志,替父親殺北蠻報仇,才是他身為兒子的擔當嗎?
元崢繼續道:“要報仇,不一定要上戰場。”
俞六愕然望向他,這人為何能將他的處境和心思都看個通透!
元崢伸手接過他手頭的長槍,掂一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上場殺敵,好的弓箭或是長槍、寬刀、短刃,都是關鍵之物。若你的本事能用在這上頭,讓每一個用弓箭的兒郎都能多殺幾個北蠻,豈不是也能了俞將軍之志!”
俞六猛地攥緊了手。
元崢這話,就像是在迷霧荊棘叢中替他撥開一條路來!
他默默接過長槍,朝元崢一鞠躬,拔腿就朝院子里跑去!
元崢吁出一口氣,練了幾趟拳,回去時,正好見到燕喃與那小童一邊一個扶著老人走出來。
“四爺。”燕喃又恢復了男兒打扮,照舊貼了雙眼皮膠,高興道,“你看,老人家好多了。不過他們要現在就走。”
老者身體干瘦,滿頭白發,臉上褶子深如溝壑,一雙眼眸卻清亮無比,盯著元崢打量幾眼,抱拳道:“多謝元四爺救命之恩。”
元崢有禮淺笑,指指燕喃,“老人家該謝這位才是,為何不再好好養養身子再走?”
小童脆生生的聲音道:“爺爺說,我們早走一日,便能多救幾個人。”
元崢恭敬抱拳回禮,“老人家醫者仁心,他日若來開封,可否到元府一敘?”
他還想問問關于治疫癥的辦法。
老者灑然一笑,“四爺客氣,鹿某定要來謝救命之恩。”
說完又轉向燕喃:“他日回開封,還希望能討小哥一枚藥丸看看。”
老者聽小童說過,燕喃給他喝了一碗沖藥粉的水,便好了。
燕喃嘻嘻笑著:“好,等您老人家來。”
感冒藥……估計老人家掰碎了也研究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邊廂金豆趕了一輛騾車過來,“老丈,要不要給您找個車夫?”
老者哈哈一笑,“多謝!不過老夫趕車尚可。”
說完挽起小童的手,二人一揖,“大恩不言謝,今日,就先告辭了。”
元崢同燕喃金豆一起,將他們送往官道上去。
官道上,竟是排起了長長一列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