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玄深呼吸一口氣,屏氣凝神,重重一跺腳,攤手再掐訣道:“預祝此地山主,閉關順風順水。”
片刻之后,于玄竟是愣了愣,“陳平安,你這閉關,是不是過于玄乎了點?能不能說道說道?我可以隔絕天地,私底下聊。”
陳平安笑道:“若是成功了,再請前輩喝酒,現在就不談了。”
于玄點頭道:“也好,也好!”
當下老真人恨不得有什么吉言吉語都竹筒倒豆子一并說了。
陳平安單手撐在白玉欄桿上,笑問道:“于前輩,我可就隨意些了。”
于玄率先坐在欄桿上,“都隨意。”
陳平安翻身落座,取出一枚朱紅酒葫蘆,問道:“老真人,可知浩然九洲眾多仙府,當下有沒有那種愿意出售的斬龍臺,大小無所謂,有就行。只要肯賣,盡管開價。”
于玄搖頭道:“這玩意兒,可買不著。兜兜轉轉,一經現世,幾乎都被大宗門壟斷了,哪怕不是劍道宗門,都得當傳家寶小心藏好,用不著,過過眼癮也好。”
陳平安本來就是有棗沒棗打一桿,聽到山上人緣極好的老真人都是這么說,就徹底沒有那個撿漏的念頭了。
于玄說道:“回頭我跟幾個山上朋友打聲招呼,幫忙看看蠻荒天下有沒有這種好東西。”
陳平安喝了一口大酒,道了一聲謝,又仰頭灌了一口酒,笑道:“以前在家鄉這邊,倒不是那么稀罕。就是我那會兒不識貨,稍微有點錢,就拿來買山頭了。年少無知,眼窩子淺,總覺得不長腳的物件,田啊地啊宅子屋舍什么的,最安穩。”
于玄以心聲笑道:“只有一事,萬分好奇。”
陳平安問道:“老真人是好奇當年小鎮氣運流轉的規矩所在?”
于玄捻須點頭,“可不是。”
陳平安說道:“我曾經在城頭問過崔師兄,后來還問過陸沉,是差不多的答案,都說因為不清楚最根本的那幾條脈絡,所以就無從推演追求真相了。”
于玄微笑道:“不這樣,青童天君如何借霧生花,瞞天過海。”
陳平安笑出聲,收起那枚當酒壺的養劍葫,手腕一擰,多出旱煙桿,動作嫻熟,很快就開始吞云吐霧。
于玄訝異道:“好這一口?”
陳平安笑道:“跟喝酒一樣,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
陳平安那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的煉劍之法,很簡單,又很難,就是“吃”斬龍石,這也能算是什么“捷徑”?
斬龍石一物,比金精銅錢還要稀罕,當真是劍修用掉一點就少一點的,都別說什么有價無市了,直接就是無價。
小鎮當地百姓俗稱龍脊山,就儲藏著一大片斬龍臺,但是大驪戶部記錄卻是甲六山,在大驪宋氏歷史上,在春徽年間將其封禁。
遠古天庭兩座行刑臺之一的斬龍臺,被某位登天劍修一劍斬碎,散落人間,其中最大的兩座“山崖”,分別位于后來的寶瓶洲和劍氣長城,前者便是大驪命名為甲六山、又被呂喦稱之為古名真隱、天鼻等的龍脊山那片石崖。
龍脊山那片斬龍崖,當年按照三方約定,最早是被風雪廟和真武山雙方對半分,大驪宋氏可以幫忙封山和開采,后來大驪王朝臨時變卦,讓開宗立派的首席供奉阮邛分了一杯羹,因為龍泉劍宗所占比例不大,再加上阮邛的身份、口碑擺在那里,尤其風雪廟還是阮邛的娘家人,何況當年國師崔瀺親自走了趟真武山,所以真武山那邊,哪怕有些不情愿,也只能認命了。不過最快用完斬龍臺份額的,卻是風雪廟,這么多年以來,只是派遣兩位上了歲數的劍修在那邊結茅修行,象征性看守山頭而已。
之后就是阮邛那一份,也緊隨其后,“不翼而飛”了。
但是風雪廟那位貌若稚童的兵家祖師,得了一道遠古劍術,關鍵是劍術奇高,門檻卻不高,地仙劍修就可修行這條劍脈。
而阮邛也得到了一門失傳萬年之久的鑄劍術。
劉羨陽返鄉之后,就常去那邊晃蕩,說是巡視自家那片山頭地界,眼神瞄來瞄去的,卻是真武山那邊的石崖,故而次數多了,就防賊一般防著劉羨陽,每次進山,真武山都會有修士貼身跟隨這位龍泉劍宗的宗主高徒。
所以陳平安這次返鄉,就沒對那座龍脊山動任何心思,哪怕前不久還當了大驪新任國師,對于真武山那邊僅剩斬龍臺,想都不去想,提更不會提。
當年在劍氣長城的城頭,陳平安陸續結丹、元嬰和玉璞,飛劍數量連跨臺階,十萬,二十萬,四十萬。
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陳平安提升境界,再就是“吃”金精銅錢,這條捷徑,相對于吃斬龍石,相對,就真的只是相對容易些。
煉化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融入那條已有雛形的光陰長河,大致估算,一把井口月可以分化的飛劍數目,保守估計,有希望達到八十萬,如果再樂觀一點,說不定可以多達百萬把。
但是這種煉劍,是極其穩當的,可是陳平安此次閉關,卻是讓他如同重返避暑行宮的殫精竭慮,每個細節都要反復權衡,一步都不敢踏錯!
于玄難得如此猶豫再三,一揮袖子造就出一座符箓大陣,“實在是心癢,閉關一事,你小子與我說個大概即可,說說看,如你這般的閉關法子,我活了這么大把歲數了,依舊是聞所未聞。哪有真身在外逛蕩就能閉關的修道之人,關鍵還是地仙躋身玉璞這個大門檻,記得我當年閉關,都不敢如此托大。何況你先前還失敗了兩次?”
陳平安只得說了個大概,“北斗注死,亦可延壽,契合道人心死才可活來之意。于是我在真身之外,設置了九個符箓分身,七顯二隱,全部放在寶瓶洲半山腰之下。至于我這真身,化名陳跡,在一處鄉野之地,當個開館蒙學的教書先生。”
于玄靜待下文,結果這小子竟然止住話頭了,“沒啦?”
陳平安無奈道:“前輩自己讓晚輩說個大概。”
于玄學那老秀才唉了一聲,伸手抓住陳平安的胳膊,“這也太敷衍了事,陳平安,稍微詳細一點,給說道說道。”
這就叫求道心切!
與境界高低無關。
陳平安緩緩說道:“我家先生有‘天官’一說,禮記亦有喜、怒、哀、懼、愛、惡、欲在內的七情之說。七顯分身,分別對應七情,二隱,分別負責撒網和收網,其中純粹武夫,就是將一口純粹真氣‘顯化’,盡可能趨于在自身小天地內‘道化’,收束心念,與佛家的止念,道家的心齋,都沾點邊,另外一隱,是練氣士,反其道行之,任由念頭生發,越多越好,息息不停,打個比方,就是如花開遍野,靈感來自陸沉的大宗師篇,那句‘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不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實也曾參考過佛家六欲說,結果發現這條路行不通,至于為何,涉及自家修行的大道根本,就不說了。至于那位雜家祖師爺之一,書寫的貴生篇,先前我在密雪峰道場內,有過一番推演,好像不足以擔任……船錨,又放棄了。最終還是選擇了五毒說,在這其中,按照佛門說法,我就是又故意梁上架梁,頭上放頭了,屬于自討苦吃,故意給自己增添關隘的高度,過心關的難度。簡單來說,就是要以心境作戰場,用心魔殺心魔,殺賊如麻,筑造京觀,不過堆積成山的累累白骨,都是自己而已。心魔可怕,到底有多可怕,我倒想見識見識。山上皆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就要看看,到底能高到何等地步。所以真身就閑下來了,才能跟前輩聊這些閑天。”
陳平安與持劍者同游天外的那一粒心神,不在此列,故而這又是一種宛如天地銜接、相互牽引的遙相呼應。
一粒粒心神附著在九張符箓分身之上,結成一座大陣,契合法天象地。
陳平安不惜用掉了九張符箓,其中還包括兩張價值連城、有錢都買不著的青色符紙。
都屬于一次性消耗品,除非封山,收起某具分身,否則符箓就會持續靈氣流散,直到消耗殆盡,最終變成一張廢紙。
“妙不可言,大開眼界!”
于玄捻須笑道:“勞煩陳道友,再細細道來,強行名之!”
陳平安神采奕奕,眉眼飛揚,拿起煙桿輕輕一磕白玉欄桿,有鏗鏘金石聲。
將自己的那些想法和思路,與老真人娓娓道來。
一揮袖子,煙霧裊裊,變成了九幅畫像,掛像即卦象。
何為七顯?
落魄山竹樓青衫山主。主“哀”。
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主“喜”。
玉宣國擺攤道士吳鏑。主“怒”。
大驪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內的中年文士。主“欲”。
游歷青杏國再現身合歡山地界的背劍少年陳仁。主“懼”。
一個大瀆南岸的小國京城秘書省內,有個不偷書只看書的梁上君子。主“愛”。
藕花福地的開天眼、觀道者。主“惡”。
何為二隱?
作山中道人裝束的金身境武夫。
大髯佩刀作游俠狀的金丹地仙。
“這是第一層底色,屬于以七情打地基。”
于玄微微頷首,“青衫山主,留在山中,七情主哀,哀莫大于心死,這與陳道友所謂唯有死去方可活來一說,是相契合的。”
“道友年幼家貧,喜讀書而不得讀書,如今求之而得,看書內容,聽翻書聲,聞書墨香,自然心生歡喜,從而生愛。”
“不近惡不知善,是為觀道。”
“只是……”
陳平安聽到這里,會心一笑,抬手指了指頭,再指了指心口,接過話頭,“只是……終究是以偏概全,但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于玄笑道:“第二層‘描金’手段呢?有請陳道友再言說。”
陳平安微笑點頭,九幅畫像由靜轉動,不同的場景,各有作為,各行其是。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前輩可能有所不知,我是在五月五這天出生。”
于玄一愣,恍然道:“道友要除五毒心?!”
蠻荒之行,與陸沉借取十四境,道心屬于拔苗助長,陳平安當務之急,就是必須消除隱患。
在這件事上,陸沉不但事先提醒過,事后也一樣有過提醒,陳平安必須承情。
先前在潑墨峰之巔,陸沉曾經為嫡傳弟子曹溶泄露天機。
看似一場潑墨寫意山水畫,實則是細致到堪稱極致的工筆。
陸沉曾與曹溶泄露天機,言語內容,佛道兩教真意兼具。
道與之貌,天與之形。臨摹山水之法,要先在畫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需要降伏的心猿意馬,是道人的心魔。
同樣是在潑墨峰之巔,周楸和劉鐵一行人離開豐樂鎮,曾經見到另外一個縮地山河而至的陳平安,與那背劍的草鞋少年形象截然不同,是一個讓他們覺得更符合心目中形象的年輕隱官。
年輕容貌,可謂玉樹臨風,滿身道氣,神態清靈,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手捧白玉靈芝,腳踩躡云履。
這就是作為大陣輔弼隱星之一的分身。
這個“陳平安”,專門負責暗中為武學境界不高的背劍少年護道一場。
那身跟陳平安平時截然不同的裝束,不但“好看”,而且實用。
簡單來說,除了以防萬一,可以補缺“少年陳仁”,再就是打不過就跑得掉,不至于連累整座大陣功虧一簣,不會半途而廢。
而這個年輕道人模樣的陳平安,看上去比練氣士還要練氣士,實則卻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金身境武夫,而非金丹地仙。
陳平安不惜用上了一張青色符紙。
另外一張同樣用掉青色符紙的分身,如陸沉所料,確實一個五大三粗的江湖莽夫,腰間佩刀,大髯游俠模樣,是金丹境。
這還是陳平安受限于當下的元嬰境,在符箓一道的造詣,相較于那些真正的符箓大家,也確實算不得如何高妙,原本兩張價值連城的青符,換成符箓一脈的得道高真來畫符,分別造就出一副元嬰境和遠游境武夫分身,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佛家說“貪嗔癡慢疑”為五毒心,造作惡業,妨礙修行。故而不除五毒心,所謂禪定終是邪定,所修神通終非正法。
甚至就連修道之人的心魔,都是由此而來。
而陳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屬于山上山下約定成俗的五毒日。
歷書有言月號正陽,時惟端午。故而浩然天下,各地風俗不同,卻宗旨相同,孩子拴五色絲線,女子佩香囊,男人飲雄黃酒,匠人鑄陽燧鏡,與寺廟道觀請紙貼符,或懸菖蒲艾草在門外,或掛神像驅邪避祟,求的,總之都是求一個家宅平安。
按照家鄉小鎮的一般說法,在這一天誕生的人,就是天生的掃把星,若是命薄,便會早早夭折,命硬便會克死身邊所有人。
如果喜歡聽老人說故事的,就會得到另外一個含義相近、稍有不同的說法,五月五這一天,曾是祭天祀神之日。就像一戶人家的宅子,不宜位于廟與祠堂的后邊,道理就在于人人燒香拜神磕頭禮敬,那戶人家的活人,受得起這份大禮?與此同理,生在五月五的孩子,又如何承受得起這份命?
當然,等到泥瓶巷那個孤兒漸漸長大,尤其是成為那個州城那邊家喻戶曉的西邊群山大地主,老話和道理依舊不改,只是往往都會再添一句,是那孩子的爹娘懂規矩,曉得幫他們兒子早早起了一個好名字,平安,平平安安,名字越是土氣,就越是能活人,同時寓意還好,這不才有了那個陳平安的后來造化,不但拿得起,還能留得住,“陳平安”這個名字,自然是有大功勞的。
陳平安憑借一座七顯二隱的道教北斗陣法,遵循登山守一法,再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自修道,又是自己為自己護道。
正如曹溶所說,少年大病第一是氣高,因為血氣方剛,易怒易嗔。
但是恰恰與天君曹溶所猜測的那個結果相反,背劍少年陳仁,是疑而非嗔,故而陸沉才說少年所背劍鞘,空無一物。
這種象征,正是寓意走出家鄉的泥瓶巷少年,有過一種無比強烈的自我否定,導致心無定數、定理、定法,越來越自我懷疑。
陸沉見到的第一個“陳平安”,是裁玉山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
第二個,才是現身合歡山地界,腳穿草鞋的背劍少年“陳仁”。
這是陳平安在作一場回顧。
昔年陋巷少年,曾經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很遠很多,小心翼翼打量著整個陌生的世界和世道,貪生怕死,敬畏皆由驚懼來。
故而是“疑”。
大驪王朝禺州境內,一座律宗寺廟,每天抄經、偶爾看云起人間的中年書生。
佛家有言修戒定慧滅貪嗔癡,而律宗公認持戒最嚴。
但是一個借宿古寺、每天粗茶淡飯的儒生,每天在抄寫佛教經書之余,卻會同時修習道門雷法,在那山巔涼亭,還會演練佛門密宗一脈的真言。
消除的心,是什么心?
是“貪”。
玉宣國京城,道士吳鏑,作為撒網之后的提網之人,與仇家杏花巷馬氏可謂近在咫尺。
而且陳平安故意火上澆油,此分身本就是七情之怒,故而能夠憑此一點一點砥礪道心。
這才是真正的“嗔”。
堂堂隱官,差點將整座正陽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落魄山山主,迫使在邊界立碑,
偏偏在與正陽山是近鄰、極有可能淪為藩屬山頭的竹枝派,當一個每個月俸祿才幾顆雪花錢的外門知客。
這是一種根本不屑流于表面、無所謂旁人知曉與否卻發自內心的“慢”!
留在落魄山竹樓一樓既是休歇處、又是讀書處的分身陳平安,負責搜集、記錄、歸檔所有分身的一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書桌上有八本冊子,“書籍”厚薄不一、文字內容多寡各異。除了佛家禪宗、律宗、凈土等諸脈,還有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閱讀心得,既有山水游記、地理志,涉及兵法、農家和陰陽家堪輿術等諸多“雜書”,更將全部分身在山下人間的一路人事與見聞,諸如此類,一一編訂成書。如果將七顯和輔弼二隱,總計九粒心神所附著的符紙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編撰一部書,那么留在山中竹樓的“陳平安”,既是總閱官,又是總纂官,屬于編撰和批閱校書兩不誤。
是癡。
要將種種駁雜見識、學問,一一變成佛門所謂的善知識,要破無明障。
得知這些內幕和謀劃,于玄大為嘆服,嘖嘖稱奇不已,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開口了。
于玄問了一句題外話,“如此興師動眾,當真只是為了破境,重返玉璞?”
陳平安說道:“既然北斗注死。那么有仇不報,我就不是我了。”
既然不是戰場廝殺,屬于私仇,那就更簡單了,殺人還需誅心。
于玄沉默片刻,沒有絲毫殺氣,老真人甚至察覺不到身邊“年輕道友”的半點殺心漣漪。
于玄收斂心神,問道:“還有第三層嗎?”
“有。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陳平安點頭道:“還有至圣先師傳下的六藝,加在一起剛好是九。用以調伏一顆道心,讓真身不至于走火入魔。”
一幅幅畫面上泄露了更多的天機。
道士吳鏑擺攤算命,主要研究龍虎山道門科儀、輔以遍覽儒家太常寺、祠祭署等典章制度,故而是君子六藝之“禮”。
知客陳舊,每逢釣魚,就開始嘗試以心算運籌,以術算之法為底色,深究商家和農家學問根祇。這就是六藝之“數”。
藏在秘書省藏書處的那位梁上君子,隨身攜帶幾本文廟借閱而來的古“文字”書,輔助群經、碑帖,專攻訓詁,為“書”。
禺州寺廟內的中年文士,每天聽著晨鐘暮鼓,佛唱木魚聲,抄書時筆尖劃在粗糙宣紙上,夜深人靜聽那泉水流淌入寺廟,云起風動松濤皆天籟,同時精研《云門大卷》與《咸池》,只要愿意豎耳傾聽,人間何處不是宮商角徵羽?故而是六藝之“樂”。
身材魁梧的大髯男子,貌若武夫實則地仙,除了佩刀還背弓,只是真正的“矢矢相連若連珠箭”,卻非背后的真弓,而是古之真人的連綿呼吸,這才是真正契合道法的“射”。
蓮藕福地內,高居在天俯察地理,身為一座福地名義上的主人,安排人間,開辟道路,師出有名,故而是“御”。
于玄搖搖頭,不是否定,不是不認可。
而是……老真人已經不知該說什么了。
若只有些想法,確實奇思妙想,再讓旁人覺得匪夷所思,可只要無法踐行,行之有道,那依舊是花架子的空中閣樓,好看而已。
陳平安則不然,步步為營,環環相扣,無一分身不是陳平安自己,無一自己不合乎一部分本心,然后循著道路大步前行就是了!
于玄嘆息復嘆息,終于舍得開口言語,“目前只剩下君子道者三了,那草鞋少年是勇者不懼?竹樓青衫山主是知者不惑?滿身道氣的純粹武夫,是那仁者不憂?”
陳平安搖頭道:“一開始確實是這么設想的,但是思來想去,覺得如此一來,意思不大,就做了些改動。”
少年陳仁,邊走邊看兵法,配合堪輿術尋龍點穴,兼修陰陽家五行。當窯工學徒的歲月里,名副其實的進山“吃土”,很早就開始辨識土性。再孱弱再膽小,人終究要往前看,向前走。如此說來,就如于玄所猜測的,是“勇者不懼”,才合乎情理。
于玄想起一事,陳平安家鄉小鎮那邊有牌坊樓,其中一面匾額,是當仁不讓。
于玄捻須點頭道:“明白了。”
不曾想陳平安搖頭道:“前輩想錯了。并非‘仁者不憂’,而是知者不惑。正因為知道了有些事,必須當仁不讓,故而就可以知者不惑。”
于玄稍加咀嚼一番,便忍不住重重一拍膝蓋道:“此解妙絕!”
于玄連連贊嘆,“那么竹樓青衫陳平安不挪窩,坐鎮山頭,如軍帳主帥,看似是為了追求一個知者不惑,實則不然,花果花果,學問無數,百花絢爛,如此知者不惑,正是為了仁者不憂!”
陳平安收起煙桿,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眼神炙熱,“如此這般,這般如此,那么學拳煉劍,求學修道,辛辛苦苦,終究得有個追求吧。”
所以這才是陳平安心目中真正的“勇者不懼”,落在了那個攜帶飛劍的純粹武夫身上。
貧寒孤苦少年,在心愛女子那邊,曾有豪言,三教祖師擋路,也要給我讓道。
后來竹樓學拳,老人崔誠曾言,要教天下武夫見我拳法,只覺得蒼天在上!
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年輕外鄉人曾有心聲,只被老大劍仙一人聽了去。
于玄抬起頭,笑問道:“道友,總不會還有第四層了吧?”
“有。”
陳平安雙手籠袖,高高揚起頭,瞇眼笑道:“我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劍修,當然需要練劍。比如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
都說萬事只在開頭難,有了開頭萬事就不難。利用兩把本命飛劍的神通相互疊加,通過九個分身的眼見、耳聞和想象,去復刻,臨帖和摹拓,將所有人的容貌眉眼,穿著,氣態神色,聲音語調,開口言語的字詞句,一一記錄在冊,天象地理,人間山河,花草樹木,各色建筑,美食佳肴,死物活物,儒釋道諸子百家學問……再加上心湖內那座高樓的藏書,以及桐葉洲鎮妖樓的那些梧桐葉,每一張梧桐葉,就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那是使用不當,空有境界罷了,可是只要落入陳平安之手……數以百萬計的飛劍,符箓,以極其細微,擴充極其廣袤,搭建極高遠極厚實,成就虛與實,真與假。陳平安就可以在一條光陰長河之內,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只要被陳平安成功造就出第一座大道循環完整、有靈眾生在此自然生發而不知曉何謂“一”的小千世界,只要有了一,還怕沒有二三四?有了二三四,一旦造就出三千小千世界,不就能夠最終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于玄心情復雜道:“難道還有第五層?”
陳平安點頭道:“有,只要打造出第一座小千世界,就可以我與我周旋,自己與自己問拳而不自知,有望躋身武道第十一境。”
于玄問道:“可有第六層?”
陳平安微笑道:“前輩也太高看我了。”
于玄笑呵呵道:“我能不高看道友嗎?”
老夫抬頭看你小子,也不是一時半會了。
陳平安趕忙道歉一聲,重新坐回欄桿上。
于玄沉默許久,自顧自說道:“不得不說一句,原來修道該如此。道者若此,是謂真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悶出一句,“晚輩屬于螺螄殼里做道場,不得已為之,前輩不一樣,是無需如此。”
于玄笑道:“怎么還罵上人了。”
罵我修行一路順遂、從不為錢發愁?
陳平安眺望遠方,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面帶微笑道:“說句真心話,晚輩也想被人這么罵上一罵啊。”
年幼家貧,父母雙亡,饑寒交迫,好讀書而不得開蒙,偶然習得登山法,當過窯工學徒數年,十四歲練拳,十五學劍術。背井離鄉,天高地闊,所見所聞光怪陸離,在外遠游,行走江湖以誠待人,客子光陰居多,生平飲酒難一醉,返鄉之日,惜哉劍術疏,拳法未大成。
一個黑衣小姑娘飛奔到山頂這邊,于玄已經悄然撤掉符陣,小米粒見好人山主與那位老神仙好像在聊正事,就一個驟然停步,想著打道回府。
陳平安笑著招手道:“有事?”
小米粒小步跑向好人山主那邊,又是一個停步直腰站定,懷捧綠竹杖,撓撓臉,“火燒眉毛嘞,景清不知咋回事,說要搬去小鎮騎龍巷那邊住幾天,我問他好幾遍,都沒個緣由。”
陳平安忍住笑,板起臉說道:“十萬火急,不可耽誤。速去速回,再探再報。”
小米粒一跺腳,皺著疏淡微黃的眉頭,使勁點頭,神色嚴肅道:“得令!”
轉身撒腿飛奔,原路折返,肩扛金扁擔,手持行山杖,跑得跟車轱轆似的。
于玄捻須而笑,落魄山好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