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鄰雞先覺
寂寞宮花紅TXT黑龍網,TXT,TXT網
ln'前半夜是由春榮當值的,錦書在偏殿的墻角邊上拉個氈墊子,半靠半躺的歇上兩個時辰,究竟剛入春,宮里熄了地炕,涼風從開著的半扇門里灌進來,就算裹著氈子照舊凍得直哆嗦,看邊上兩個宮女也翻來覆去的不牢靠,好容易到了子時三刻,就悄悄的進去替換春榮。
原想著橫豎冷,索性不睡了,瞪著眼坐上一夜就是了。于是往太皇太后床榻旁邊的地下一坐,傻愣愣的聽著出氣進氣的聲響,開始還好,可時候一長難免也犯起了睏,這才明確春榮受的罪有多大!
午夜時分正是最涼的,太皇太后寢宮里不許擺氈墊子,侍寢的只能席地而坐,酷寒的金磚隔著老綠的春袍子,絲絲涼意直從尾椎骨直躥上來,伸張向四肢百骸。坐了一會兒難敵睡意,床前沒著消滅的,也沒個地方能借把力,只得側身躺下來,剛要合眼,老佛爺翻了個身,立時就把她驚醒,這時只覺身上冷得厲害,硬邦邦的地面硌得骨頭疼,正是又冷又睏,想睡又不敢睡,這樣的難捱,相較之下躺在氈墊子里簡直就是神仙過的日子了。搜索盡在zhui小shuo
太皇太后模模糊糊喊了聲榮兒,錦書忙爬已往,“老祖宗要什么,錦書伺候您。”
太皇太后半睜了眼,似乎一時沒反映過來,稍一頓問,“什么時辰了?”
錦書看那西洋小座鐘,回道,“才剛丑正二刻,時候還早老祖宗再睡會子吧!”
“水。”太皇太后模糊說了句,自己翻起來靠著床架子坐著,又合上了眼睛。
錦書輕手輕腳往月牙桌前去,從暖壺里提出小茶吊來,水是溫的,入口正合適,伺候太皇太后喝了,小心問,“老祖宗,還要么?”
太皇太后搖了搖頭,復躺下,錦書替她掖實了被角,把茶盞收到桌上,重回床頭邊坐著,熬油似的半夜前仰后合,好容易聽到第一聲雞啼,黑市算著好歹寅正了,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
又打了會子盹兒,全京城的雞都開始吊嗓子,一聲接著一聲,此起彼伏。錦書看那西洋鐘上的指針正對著五,已經到了卯時,晨曦映在玻璃窗戶上,天微微的明晰,估摸著老祖宗該起身了,便打起了精神直起身子。這一夜沒睡好,只覺眼睛脹痛,眼皮子酸澀得張開了就闔不上似的,不外尚慶幸,這半夜的差總算是當下來了,半點差錯也沒有。
床上有了消息,錦書把兩層帷幔撩起來掛在銀帳鉤上,對著太皇太后一福,笑道,“老祖宗祥瑞,卯時了。”
太皇太后容光煥,見錦書笑意盈盈,利索又伶俐的樣子,心里也興奮,應道,“起吧。”
錦書亮了燈,一掀窗簾子,給外頭廊廡滴水下的崔貴祥、張和全、劉保打燈號,那些人就領著一眾大太監小太監準備請安了,錦書回到床榻前,趴在地下叩頭,高呼個“老祖宗萬壽無疆”,臥房的門臉子打起一邊,門外的人絡繹進來,請安問祥瑞,開始有條不紊的忙碌開了。
春榮暗對她使眼色,讓她回下處歇著去,后面的活由她接手了,錦書抿嘴笑了笑,悄聲退出去。寢宮的門大開了,闔宮上下也解了禁,提著袍子跨出門檻,脖子僵得轉都轉不動,一面揉捏著,順著臺階下去,小宮女在月臺下面沖她打招呼,一聲“姑姑好”叫得又甜又脆,錦書自嘲的勾起了嘴角,熬了這么多年,自己也當上了姑姑,雖然這姑姑當得懸乎,很有些朝不保夕,但總算是脫了下三等的行列,尚且值得樂上一樂的。
崔貴祥壓低聲問,“還順利嗎?”
錦書躬了一下身,“謝諳達體貼,昨兒一切都好,順順當當的!老祖宗呼吸勻停,也不咳嗽,半夜只喝了一盞茶,一覺到天亮。”
崔貴祥連連頷首,“這就好,人說萬事開頭難,你這頭開得還不賴。趕忙上聽差房,爐子上有你師傅給你留的粥,喝完了回榻榻里去吧,著緊點兒還能睡上三個時辰。”
錦書應了,打著飄的往配殿里趕,真虧了苓子心里有她,桌上擺著個倒扣的碗,下面是個豆腐皮包子,包子疊加在大紅洋漆小菜碟上,菜碟里裝著十幾片法制紫姜,是苓子特地另撥了留給她的。錦書看著這些工具,心里說不出的什么味道,慈寧宮里這些人都不壞,他們常說進了同一個宮門就是一窩的,豈論是誰,只要在一起當差就要相互照應,因此對她極溫暖,也或許是可憐她,向來厲害出了名的總管太監崔貴祥待她也和風細雨的,這叫她的日子好過了許多,試想要是有人天天對你吹胡子怒視,那又是怎樣的難耐壓抑呢。
配殿里做粗使的小宮女眼明手快,見她往爐子前盛飯,忙接過大勺和碗,笑著道,“姑姑快坐著,付托一聲就是了,那里用得上自己動手。”
另一個垂著手道,“姑姑有什么衣裳要漿洗的,轉頭我上姑姑榻榻里取去。榮姑姑說了,錦姑姑忙,不叫姑姑自己洗衣裳。”
這就是做姑姑的份兒了!小宮女們不外十二三歲,知道眼前這位是侍寢的,該奉承的奉承,該拍馬的拍馬,一點也不迷糊。錦書依稀想起了自己像她們這么大的時候在永巷里受的苦,掖庭里的那口井不像別處的,此外井天越冷水越溫暖,那口井的水豈論春夏總是冰得砭骨。隆冬臘月里,井水結了冰,吊桶好不容易敲開冰面,轉頭一看,衣裳堆得比山還高,那么多啊,從早洗到晚,凍得手指頭沒了知覺,沒法子就放在懷里晤,等晤得能動了再洗。手上的皮在搓衣板上往返的蹭,掉了一層又一層,一沾胰子就鉆心的疼。凍瘡腫得像饅頭,一旦破了就潰爛,沒有藥可擦,還要整天泡在冷水里,這樣的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都想不起來了,或者也是不愿意想,想起來就是大把的眼淚。
“姑姑。”小宮女望見她愣便招呼她,“快吃吧,沒的涼了。”
錦書回過神來,捧著梗米粥晤了會兒,就著紫姜草草打了,身上溫暖了些,這時天也亮透了,雨淅淅瀝瀝還在下,拿了把傘正要回西三所,后面大梅趕了上來,把個油紙包往她手里一塞,笑道,“你這蹄子有口福,給你樣好吃食,淮南灣出的糟鵪鶉,我這兩天吃不得咸,白自制你了。”
大梅對吃有考究,和壽膳房的小太監有友愛,常弄些小玩意兒來,錦書淺笑問,“又上哪兒打秋風去了?”
“是小皮實拿來的,來路正得很。”大梅一甩辮子,“別延誤了,回下處睡你的去吧,我上差了。”
小皮實是大梅的追隨,一般大丫頭都有幾個當碎催的小太監,這些小太監年歲小,總要找靠山,師傅又囑咐了,和大丫頭走得近沒什么壞處,所以他們兢兢業業的伺候著,有好的自己舍不得吃,留著孝敬自己的頭兒。
錦書捧著油包出了宮門,邊走邊想,荔枝那里的事不知辦得怎么樣了,自己是慈寧宮的,沒主子放差事不能隨意往此外宮門去,只有盼著今天未正的加餐是貴喜伺候,到時候能從他那兒探詢到點什么。
正慢吞吞在甬道上走著,抬眼一看,撲面油步遮著的龐大華蓋下,一乘肩輿徐徐而來,她腦子里一懵,暗道真是人生那里不相逢,明確已經錯開晨昏定省的時候了,怎么還能遇上!現在是進退不得,只好熄了傘靠墻垂侍立。
李玉貴的眼梢兒早就注意天子的舉動了,只見天子原本靠著的身子直了直,眉峰微微攢了起來,忙暗里打了手勢讓輦慢行。
雨簌簌的下,雖不大,卻是又密又急,錦書的頭上身上都打濕了,早春的天又冷,呼出來的氣在眼前織成白茫茫的一片,她低頭站著,步輦已經快到跟前了,正企圖跪下去請安,輦上的人作聲了,說了聲“免禮”。
眾人都有些怔,誰也沒推測天子會說這話,還沒跪呢,怎么就免了?
天子不說此外,只拿眼瞥李玉貴,李玉貴猴精的一小我私家,立馬就會意了,笑著對錦書道,“女人才大安的,趕忙把傘打起來,別又淋得作下病。”
說著親自撐了傘遮住錦書,又問,“錦女人這是往哪兒溜達去?老佛爺跟前不必伺候了?”
錦書謙卑道,“回諳達的話,我如今和榮姑姑一塊兒給老祖宗上夜呢,這會子不是溜達,是回榻榻里歇覺。”
天子低垂著眼,臉色尋常,看不出喜怒,逐步轉動拇指上的扳指,似乎頗有興致。
李玉貴知道天子體貼的是什么,所以有恃無恐,不怕天子怪罪他大不敬,拉家常般的問錦書,“敢情!女人這是升了!那往后早晨就不在跟前了?”
錦書不安的偷著瞄天子,猶豫道,“不光早晨,早晚都不在,只伺候下片晌和后半夜。”
天子的視線終于調過來看著她了,眼中那一環金色暗沉沉的,陰霾鋪天蓋地的襲來,錦書唬得忙低下頭,李玉貴也窒住了,暗呼個不妙,喃喃道,“這半截差當的……什么原理?”
天子似不耐,眉頭愈聚攏,沉聲清了清嗓子,李玉貴被火燙了尾巴尖似的,激凜凜一驚,忙不迭合掌一拍,步輦重又往前行進,朝著慈寧宮偏向逶迤而去。
錦書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復撐了傘繼續走,走了幾步又以為那里不妥,李玉貴居然敢停了天子的輦和她東拉西扯,大大的不合常理,顯然是居心問給天子聽的,這天子陰陽怪氣的,到底是什么算計?
不自覺的轉頭看一眼,曲柄金頂繡龍黃金傘邊緣的幔子迎風飛翔,肩輿的靠背造得高,密布著葵花瓣的四合祥紋,天子坐在彈墨椅袱上,雙方是灰鼠的椅搭,身子向右歪著,一手支著頭,露出鴿血紅的寶石頂子和鎏金佛雕的帽正,帽沿下長如墨,和著五彩金線織的辮連子,直垂到步輦的底座下去。
一切如常,天子神態自若,想是自己多慮了吧!錦書自我開解了一番,腳下加速了些,這會兒除了睡覺,此外都不必想,快些回榻榻里才是正經。
天子扭過身轉頭,眼里霧靄望不見底,那丫頭走得慌忙,沒有半分迷戀,像是恨不得插翅飛到甬道的止境。他微有些茫然,又有些無奈,原就不應的事,偏要記掛著,明確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何苦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