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女貴不可言

第584章 遺愿一個

她自覺和古代女子不一樣。

那些人生而如此,她們可以低下,她怎么能低下?她們可以忍受,她怎么可以忍受?

所以她還是反了。

最大逆不道的事也做了,偏要找個人頂在自己前頭,偏要套在一個男人的殼子里。

自欺欺人、何其可笑……

嘴上批判三綱五常,批判封建社會對女性的壓迫束縛。

真到了這種環境里,又給自己找盡借口,什么生產力、什么時代局限……

都是狗屁。

以為穿著男裝爬上最高的位置,別人就會把她當做男人、將她與那些低下的女人區分開?

現實充分證明了,不會,永遠不會。

何況,這些真是這個時代的規矩嗎?

中州如何她不知道,但就起事以來所見,南州的女子登山入海、領兵作戰,勇猛不輸男子。

以女子之身反抗暴政的也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占了半壁之多。

有憲夫人這種巾幗在先,她仍舊覺得扮做男子行走于世才方便,為何?

真的沒有辦法嗎?

如果不推舉史弼,真得就沒有辦法成就她自己嗎?

有的,雖然麻煩些、艱難些,也是有的。

不提中州南州的差異,只要有人能帶著那萬千生民在亂世里蹚出一條活路,只要能讓他們吃飽穿暖,誰在乎是男是女?

她既做得了輔國太尉,怎么就坐不了那更高的位置?

開局棋錯一著,但也不是不能糾正。

中途、乃至她進南柯小苑以前,她有過無數次機會。

只可惜,自認受過高等教育的她,自認比古人開明先進的她,卻在不知不覺間裹了腦、束了腳。

尤其此刻,從阿丑嘴里懵懂問出的這句話,更讓她無地自容。

她竟然……還不如一個古人敢想。

是啊,她錯了。

她錯在對女子之身的不認同,錯在既想又想。

要么徹底躺平,要么徹底掌權。

她掌權不徹底,躺平不徹底。歸結起來就是造反不徹底。

早知道,她就該以本來面目示人,以女子之身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

便是死了,也是坦坦蕩蕩,也可給后來者、給更多的女子打個樣。

這不也是有意義的么?

五仁抬起枯瘦如柴的手看了半晌,長長嘆了口氣。

可惜啊,可惜……

而后偏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阿丑。

五仁知道阿丑是個聰慧的姑娘,無論什么都領悟極快。

但她能說出這些話來,還是讓她深感震驚。

是否是自己平日里無意識說的那些給她帶來的影響?

執政期間五仁不敢太激進,沒有弄出太多超越時代的東西,就是怕欲速不達,想著先打好基礎,而后一步一步來。

阿丑的穎悟超出她的想象,可這樣對她就是好的嗎?

她的出路在哪呢?

若然沒有出路,只能清醒地痛苦……

五仁又陷入了那個怪圈。

到底還是不忍心把阿丑從屋檐下推出去。

“其實我更想效仿范蠡,由布衣客到上將軍、由流亡者到大富翁,多么富有傳奇色彩!更傳奇的是,他創造了扶危定傾的奇跡以后,見好就收、急流勇退,即便勾踐再三勸留,最終還是不辭而別。

“范蠡乘舟浮海到達齊國海濱,改名換姓、捕魚養殖。經過苦心經營,積累資財達數十萬,名聲遠揚。齊人發現了他的才能,便請他出任齊相三年。

“范蠡曾對人言:‘治家能置千金之產,做官能至卿相之位,這已達到極限了,長期享受這樣的榮華,是不吉利的。’于是歸還相印、散盡家財,贈送親友和鄉鄰,而后悄悄離開了海濱,到陶地定居。重新經商,又擁資產千萬,成了遠近聞名的陶朱公。

“而當初不肯聽他勸告選擇留在越國的文種呢?有人進讒言說他要造反作亂,勾踐聽信讒言,賜給文種一把名為屬縷的劍,‘三術亡吳,一身殉越’,這就是文種的下場。”

說到這,五仁看向阿丑。

“錢權乃雙生子,能占一樣就很不錯。世人多數可能會選擇權力,但,權力是一把會吞噬人心侵蝕人性的魔劍,近之者,不死也不會有好下場,比如文種、比如我,比如…先王。還不若做個陶朱公,泛舟五湖四海之間,廣結好友、豐富見聞,自在悠游,清醒簡單地活著,不也很好么。”

阿丑眼里明顯有些疑惑,但她總是肯聽教的,緩慢點了下頭。

自那以后五仁就改變了聊天方向,談起了她家鄉的織繡,帶著她研究那些有用沒用的日用之物……

即便再說故事,也盡可能挑些輕松愉快的,生怕無意間再灌輸給阿丑什么。

辜百藥也結束了居無定所的日子,他在雁蒼山腳下的一個村落安了家,距離烏鵲潭不近也不遠。

除了給遠近的鄉民看病,定期也來看看五仁。

這樣的日子差不多持續了有五年。

五年間阿丑有了許多變化。

變得有脾氣了、會與她頂嘴了、越來越鮮活了,那雙漂亮的眼睛會笑了,里頭終于有光采了。

好景不長,史弶薨逝,傳位給了史殷奇。

史殷奇即位以后,被遺忘的南柯小筑愈發沒人記得。

不知是上面授意還是守衛擅作主張,她們被趕進了那個一直保留著的破敗小院,吃穿用度也被克扣到底。

辜百藥倒是能接濟一下她們,但接濟的東西根本到不了她們手里。

那些人倒也沒想真逼死她們,不然還克扣誰去?便允許阿丑去后山覓食。

阿丑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撿些柴禾、尋些野菜……生活愈發艱難。

五仁的身體也越來越差,開始頻繁咳血。

她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無法再庇護阿丑,也不想再拖累她,就勸她趁著如今看守松動干脆偷跑了罷。

阿丑卻是個死心眼,任她怎么說,就是不聽。

辜百藥進來一趟也不容易,每一次都要花許多錢打點。

而經過這幾年救苦救難,他的資財想來也不剩多少了。

五仁想讓辜百藥帶阿丑走,辜百藥卻問她想不想出去。

五仁笑問:“你又不會拳腳,難不成還能毒死他們?”

辜百藥看著她,道:“如果你想,我可以。”

五仁愣住。

默然良久,搖了搖頭,“不了,我……我在這挺好。”

辜百藥背著他的藥簍走了,和幾年前一樣。

這次他去了中州。

五仁以為他想通了,孰料次年他又回來了。

五仁這才知道,他去中州,是為了給自己尋一味藥。

那藥或許的確有些效用,她破敗的身體又多撐了幾年。

可人哪能和天爭命?她的生命終還是走到了盡頭。

彌留之際,有一種深深的釋懷。

卻也還是有許多的放不下。

辜百藥是一個,阿丑是一個。

辜百藥是個醫癡,她去了,他尚有精神支柱。

阿丑怎么辦呢?

“你帶我走好不好?去你的家鄉,去哪里都行。”阿丑抓著她的手,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小聲哀求著,惶惶無依。

五仁心都要碎了,嘴角強撐著笑意:“人欲雖污濁,但這世間本是美好的,好好活著,總有一日能找到你的快樂。”

阿丑搖頭,拼命搖頭。

五仁抬手扶著她遍布疤痕的臉:“你忘了怎么答應我的?我還有事交代你做……”

于是告訴她,自己有個著書立說的心愿,希望她幫忙達成。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

看著她哽咽應下,五仁欣慰一笑,終于閉上了眼。

她的確有遺愿,卻不是告訴阿丑的任何一個。

她希望在她離開之后,辜百藥和阿丑能盡快忘記她。

忘記她說過的話,忘記與她有關的一切,忘記她的存在……

就當她從不曾來過這個世界。

或者這樣對他們才是好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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