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女貴不可言

第4章 鐘情不鐘情

姜佛桑猜到臧氏不會輕易同意。

但要想離開許家,又必須她點頭不可。

撇開君姑的身份,就是她,當初指名要了姜佛桑。

這也是長久以來最為困惑姜佛桑的一點——

去年上巳節,她跟著叔母一家去雍水旁踏青。

那是平平無奇的一天,與往年沒任何不同之處。

然而上巳節過后沒幾日,許氏就遣了人上門提親,言說臧太夫人看中了姜家六娘子,要聘其為兒婦。

事后回想,踏青那天,確曾碰到過許家人出游。只不過對方在雍水另一岸,錦紫步障圈地而起,綿延足有四五里,阻絕了行人視線,他們一家也并無所見。

這樣的情況下,姜佛桑竟得入臧太夫人的眼,實在毫無頭緒可言。

難道真如叔母所說,是合了眼緣,加之她名中帶佛,而臧太夫人信佛的緣故?

不,當然不是。

姜佛桑也曾以為臧氏后來不喜自己,完全是因自己不得許晏喜歡的緣故,實則不然。

從她嫁進許家那天起,臧氏就不曾對她假以辭色過。

當初霧迷雙眼,如今抽身再看,臧氏對自己的厭惡與輕視,分明比許晏還要不加遮掩。

在許家那些年,她見臧氏的次數屈指可數——臧氏見都不愿見她,仿佛她就是個擺設,一件買回來放在那便可的擺設,連多看一眼都多余。

那么為何,她為何還指名要自己嫁進來?許家本可以買到更華奢的擺設不是么。

她在清醒那日提出和離,也并非完全昏了頭腦。

既然所有人都認定她是自殺,她又何妨順水推舟、丑上加丑?那么臧氏忍無可忍之下,說不定真會將她掃地出門。

可臧氏竟然再次忍了下來。

姜佛桑愈發想不通,究竟是為什么?

以姜家今時今日的地位,以她伶仃一身的處境,有什么是值得臧氏可貪圖的?值得她如此隱忍也要將自己和許晏捆牢。

臧氏勉強說了幾句安撫之言。話落,撩起眼皮看向下手位置,見姜佛桑垂眸不語,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

她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微有變幻:“可是八郎又做了惹你生氣之事?”

姜佛桑聞言,似有不解:“兒婦尚未見過夫主,君姑何出此言?”

新婚之喜,新郎不歸,還不夠惹人生氣?但觀臧氏之意,顯然不止如此。

臧氏面色一頓,眼皮微耷:“沒有便好。”

“君姑容稟,”姜佛桑斟酌著,索性從許晏的角度來游說,“兒婦蒲柳之質,得攀高門,惶甚恐甚。奈何不得夫主歡心,若是一日兩日也便罷了,只怕郎心如磐石,再過個十年八年,捂不熱便是捂不熱,不喜仍是不喜……婚姻本為結兩姓之好,倘雙方視如仇讎,平白蹉跎百年,硬綁在一起又是何苦何必?只因我入門,夫主便再不肯還家,兒婦愧對舅姑;對夫主來說亦不公允,畢竟,我本不是他想娶之人……”

臧氏不在乎兒婦的甘苦,還能不在乎親子的幸福?娶一個自己不喜兒子亦不喜的女人,實是一樁怎么看也不劃算的買賣。

臧氏有些惱她蠻纏不休:“若非八郎指名要你,為此不惜與家中鬧翻,以姜家門第,你以……”話至一半,驀地打住。

姜佛桑一愣,許晏指名要她?

臧氏卻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轉了話鋒:“你既已過門,便勿再多思,更不可再似做女郎時,動輒出此意氣之語。八郎確有不對之處,待他還家我自會說他。至于出婦一事,勿再提起。”

為了一勞永逸,臧氏老辣的雙目重新鎖住她:“若你執意再鬧,也該掂量清楚后果。當知我不松口,你永遠也出不了許家門,屆時姜家還能為你撐腰不成?真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許氏留不得,姜家回不去,你還能去何處?縱使去做女冠做比丘尼,我想這京陵城中也沒有一家佛寺道觀敢收留你。”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

大抵在臧氏看來,良言相勸什么的,用在姜佛桑身上實在不值當,方才那幾句已是破格施舍。

姜佛桑看著面前這個雍容端肅的老婦人,手拿佛珠,口念佛謁,彈指間卻要堵絕另一個人的所有生路。

視線調轉,移向供桌上寶相莊嚴的菩薩雕塑,勾了勾唇,只覺當真可笑。

見她沉默不語,還當是服軟了,臧氏的面色軟和些許。不過八郎不肯歸家,始終是心頭之患,這一點上倒是不妨幫她一把。

“我亦知曉,八郎是胡鬧了些,但小夫妻,誰家不是這般過來的?你勿要氣餒,男人的心,說攏住也簡單……”

臧氏言罷,讓人拿了一個瓷盒遞給姜佛桑。

姜佛桑打眼一掃便知,這是男女房中娛情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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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臧氏那鎩羽而歸,卻也不算全無收獲。

“若非八郎指名要你……”

莫非真如臧氏所言,娶她竟是許晏自己的主意,并非被父母之命逼迫?

為此,許晏還險些與家中鬧翻?

這就奇了。

倘若許晏當真鐘情于她的話,就不會讓她獨守空閨八年。

她仔細回想前生與許晏那寥寥無幾的相處時光,雖然很多事都已模糊,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許晏對她并無半分情意。

既無情意,又為何執意要娶自己?

姜佛桑百思不得其解。

解鈴還須系鈴人,她決定親自找許晏談談。

從大婚第二日起,許家人人都說要把許晏揪至她面前賠罪,卻遲遲不見行動,好似許晏人間蒸發了,要找他是件千難萬難的事。

事實證明,一點也不難。

姜佛桑只用了五百錢,就從其中一個馭者那探得了消息。

原來不再做那個甘于困守內宅年年歲歲待君歸的婦人后,想知道自己夫主的下落竟是這般容易。

也愈發顯出她前世何其之愚,無怪乎被人耍得團團轉,還發自肺腑地感激……

姜佛桑回神,喚來皎杏:“準備一下,明日外出。”

大亂之世,唯一好處大抵就是禮教大防較以往寬松不少。

乳母每每憶及往昔,常發感嘆,說她年輕那會兒,是無法想象年輕女郎和已婚婦人拋頭露面、招搖過市的,現而今卻是司空見慣了。

不過那是對別家而言。

許家自矜門第,重規矩尤甚,臧氏治家又格外嚴厲,對女眷要求猶為嚴苛,無事不得外出,即便有事出行,也須得到她首肯。

臧氏聽說姜佛桑要去尋許晏,眼底精光一閃,以為是前日里自己那番話起了作用,姜佛桑開了竅,要開始“收攏”男人了。

臧氏雖不喜這個兒婦,卻也寄希望她能將不著家的兒子攏回來,自此收心,為許家開枝,而后聽從家里安排入仕。

出于這個目的,即便有所猶豫,到底也并未阻攔:“去吧,人手無需多帶,免得八郎不喜。”

姜佛桑僅帶了馭者和從人,二者都是臧氏的眼睛,不過她并不在意。她要做之事,本無不可對人言之處。

“少夫人何往?”馭者隔簾詢問。

“云孚山。”

云孚山在京陵城外,要經北城門。

今日不知怎地,城門處格外擁堵。

馬車烙著許家徽記,擱平常,城門吏看見是要當先放行的。今日卻無法特事特辦,畢竟正進城的人家來頭也不小,且一溜車隊在那排著,總不能插翅越過去。

馭者卻不管這些,頤指氣使讓人挪路。許家人在外都是橫著走,從不知等字為何物。

姜佛桑原想說不必如此,城門吏已經點頭哈腰去疏通調度了。馭者顯然也不打算聽她的。

一番忙活,硬是擠了條道出來,恰恰可堪許家馬車通行。

也沒有那不長眼色的與許家搶道,馭者在無數雙眼睛注視下,大搖大擺地駕車出了城。

里面堵,外面情況也并無二致。

長長的車隊看不到頭,單憑旗幟來看,應當分屬兩家。

其中一輛插著蕭字旗的寬敞馬車內,此刻正四仰八叉躺著個男人。

濃眉深目,高鼻薄唇,輪廓深刻有如斧斫,閉著眼也掩不住駿野之氣,倒是副英武的好相貌。

只可惜膚色微深,五官也太硬,平闊眉宇間蘊著一股兇狠勁兒,并不符合京陵時下審美。

再觀其衣裝,大袖散亂,胸懷半敞,無半點形象可言。細瞧之下,頭上還纏著厚厚的紗布,額角位置隱約滲出點點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