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女貴不可言

第5章 誰家浮浪子

外面吵嚷聲太盛,男人睡意全無,大掌隨意糊了把臉,挺腰坐起,一腳踹在車壁上:“還要多久入城!”

管事騎馬隨在車旁,聞語聲煩躁,就知他耐心已盡,忙回應:“頃刻,頃刻就進城。公子傷可好些?要不要再小憩片刻……”

這車轱轆說辭都要將他耳朵磨出老繭了,蕭元度焉會再信他鬼扯?

猿臂搭在屈起的左膝上,另只手一把推開車窗,右肘支在窗框上,探出頭去。

待看清前方情形,突然瞇了瞇眼,“是扈家車隊?”

稍想了想,了然:“來提親的吧。”

管事答是。見他單手摩挲下巴,一副饒有興味的模樣,便給他詳說了來龍去脈。

“宣和之亂,多少公侯高門南逃途中死于匪禍劫殺,姜家男丁聽說也是死傷無數。扈家家主機緣之下救了姜家婦孺,姜家感激不盡,當即許了這門婚事……這些年過去,天南地北的,音信早斷,沒想到又給續上了。”

蕭元度聽罷,毫不留情地嗤笑:“扈老賊既想表忠心,讓天子賜婚豈不更能取信?偏生扯出個娃娃親,也不怕那姜女是個索命的夜叉,回頭送他兒子早早見閻王。”

他無法無天慣了,但京陵可不比棘原,管事趕忙提醒:“可不敢胡言!五公子,你忘了臨行前主公如何交代……”

蕭元度哼了哼,懶怠理他,抻了個懶腰后重新躺回車廂,兀自閉目養神去了。

蕭家人生就的大體格,即便躺下也大馬金刀,雙手交扣枕于腦后,長且遒勁的雙腿隨意交疊搭在憑幾上,時不時晃蕩那么兩下……管事瞥了一眼又一眼,欲言又止。

太宰壽誕本是大事,主公抽不開身,派大公子來也便罷了,怎就同意讓這霸王來替他賀壽,這與縱虎出山又有何異?

聽說京陵城中萬事都講風雅,容貌美姿儀,言行尚清虛。橫看豎看,跟五公子也不沾邊,大抵只有“任誕”二字勉強還能靠得上。

一路上諸般鬧騰,闖不完的禍事,且從無小禍。數日前縱馬摔傷,醒來后倒是消停了些,但管事總有提心吊膽之感,生怕他會捅出更大的簍子……

正苦思防范之法,蕭元度一個鯉魚打挺,猛然坐起身來。

“關梧縣是否就在京陵附近?”他問,目光熠熠。

“倒是距離京陵不遠,卻也不近,騎馬要小半日方能到。公子若有興致,待此間事了,可去游玩數日。”

言外之意,在覲見天子兼給太宰賀壽之前,最好是哪也別去。

蕭元度卻片刻也不愿多等。一把揪住管事衣領將人扯進車廂,自己則縱身而出跨馬其上,隨手點了幾個親隨,一行人馬呼嘯著往關梧方向去了。

管事摔得七葷八素也顧不得,探出半個身子急急問道:“公子這是作何去?!”

囂張的話音順風傳來:“接你們少夫人去!”

“少、少夫人?”管事懵了,主公不是給五公子定了鐘家二娘子……關梧縣哪來的少夫人?!

恰逢許家馬車緩慢挪動到此處,皎杏將這話聽個正著,忍不住皺眉:“誰家浮浪子……”

掀起車簾,但見數騎絕塵,轉眼已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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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佛桑思緒落在別處,并未注意到方才那番動靜。

透過半開的窗牖,浮浪子弟不曾見,倒是瞧見幾個長生教的人。這些人全都頭系赭色頭巾,很好辨認。

長生教徒的對面是幾個沙彌,雙方好似起了沖突,竟引得京陵尹趕至。而觀京陵尹的態度,竟是兩邊都不敢得罪,一味和稀泥。

這情景乍看詭異,細思量卻也不覺多奇怪。

太祖時佛教傳至燕國,極盛時期,大燕全境佛寺林立、袈裟如云,上至王公下至平民,無不崇佛。百余年間雖也有過衰落之時,但除了道教,再無別派能與之爭鋒。

及至宣和之亂,元帝于京陵建新朝,水深火熱之境地,尤需精神支撐和“濟世良方”來安撫遭遇離亂的民眾。這良方并不拘于一家,于是異端邪說頻出,各類教派開始大行其道,長生教便是其一。

創設長生教者也算怪才,將儒家之仁義與孝悌、佛家之悲憫與因果、道家之天人合一與各種丹道法術雜糅一處,廣采眾家之長,最后縫合出一套全新教義——既修今世、又求長生,既救苦難、又揚美善,全是好處、殊無壞處,精準命中時人需求。

百姓一心尋求寄托,不拘是佛祖道祖亦或其他什么祖,只要能指引他們脫離苦海抵達極樂便是好的,哪還管其中矛盾之處,紛紛改投門庭。

而今的長生教已然能與佛道二教平分春色,信徒中更不乏高門顯宦。

據姜佛桑所知,許家小輩中就有不少人暗中改信了長生教,只是礙于臧氏尊長之威,不敢表露。

許晏即是如此。前世里,他一向與長生教教眾往來甚密……

“女君,到了。”

本朝士族廣占山澤,貴胄之家于山中營建別業者甚多,許家也不例外。

許氏一門田業不下十余處,云孚山只是其一。不過此山周回近六十里,水陸地五百余頃,并不為許氏獨有,裴家在這好像也設有一處邸園。

早聞此間風光獨盛,馬車穿行于特別修筑的山道之上,推窗而視,但見草木蔥郁,鳥鳴婉轉,有碧波穿山而過,望之清碧如緞,確是舒心愜意之佳地。

姜佛桑卻無意賞景。

據聞許晏近來呼朋攜伴,常于此處游山玩水,希望今日不要撲空才好……

正想著,馬車劇烈震蕩了一下。

姜佛桑重重撞向車壁,皎杏也跌撲在一旁。所幸兩人并未傷著。

“何事?”姜佛桑詢問。

“回少夫人,車轂不慎陷坑。”

姜佛桑和皎杏相攜下了馬車,于路旁等待,見著坑深,隱覺不妙。果然,馭者和從人累得滿頭大汗也沒能將車轂推出。

此時又有轆轆聲傳來,偏頭望去,一輛四角墜著玉飾的紫檀馬車已到了近前。

這山道修砌的并不算窄,卻也難容兩輛馬車并行,何況她們的馬車此時還是橫斜的姿態。

皎杏眼明,附耳提醒:“女君,是裴家的馬車。”

“裴家……”

宣和之亂后,與混亂的政局一樣,世家大族也經歷過一次大洗牌。

有南遷后大放異彩的,譬如原為北方三流士族如今一躍成為頂級門閥的略陽許氏。

也有南遷后就此沒落的,譬如她們天水姜氏。

當然也有似那山間松柏不管在南在北都始終長青的,譬如被稱為“一代儒宗”的裴氏。

裴家世傳歐陽尚書之學,四世居為三公者多至五人。累世專攻一經,門業代代相承,子弟皆為儒學宗師兼禮學大家。

即便現下儒學衰微、玄學盛行,依舊動搖不了裴氏的地位——新朝禮制典章就由其家編修制作,天子治國再如何講求無為而治也不可能完全摒儒不用,何況談玄僅是高門的消遣,天下到底還是儒生居多。

是以裴家這個舊族門戶,仍為當今四大士族之一。便是許氏上位,踩下的也是汝南應氏,沒能撼動裴氏分毫……

姜佛桑回神細觀,見馬車精奢、馬匹健壯,車后還跟著兩隊部曲,陣仗不小,料想車內的人也不一般。

正欲讓皎杏前去致歉,就見一個年輕侍從跳下車,背對此處,隨手指了幾下。跟著三個部曲便走了過來。

多了強援,車轂很快便從陷坑中救出。

姜佛桑示意馭者將馬車停邊,讓對方先行,以示謝意。

對方也未客氣,欣然受之。

擦身而過之際,透過半開的窗牖、飄飛的紗幔,隱約窺得車內錦服玉帶一角。

姜佛桑不由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