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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席面上來來往往都是船頭香的人,五個香頭一個都沒露面,可各處的把頭來了不少,這些把頭手面都不小,一兩二兩的份子隨下去,然后也坐在流水席上吃酒。
把頭都不是一個人來,還都帶著自己屬下的香眾,這每一桌上或者兩桌上,總有人喝多了鬧事,也不是亂罵亂打,就是站起來大罵王通和錦衣衛。
河邊修炮臺,炮打晉和店,當街殺崔大,院中斬江松,這幾樁事誰不知道,那狗官王通年紀小,可手段狠辣的緊,大家誰不害怕。
喝多了的人還沒說幾句,就有老成的勸他小聲些,還有喝多的大叫什么‘大家伙去找那狗官要個公道’,甚至有人對他破口大罵。
鬧鬧哄哄的一天,盡管就是叫罵牢搔,也沒弄出什么事情來,可大家都是一肚子怨氣回去了。
花了點小錢吃了一肚子的酒肉,可回家還要琢磨曰子怎么過,一想在酒席上說的也不假,從前舒舒服服活著,不就是這王通來了,才弄得這么凄慘。
馬大富的婆娘早晨起來大哭,到了下午的時候已經擠不出什么眼淚,就在那里干嚎,要不嚎,恐怕就要笑出來了。
算上馬大富贏的,加上各處隨的份子,加起來怎么也有個三百兩,有這筆錢回娘家帶著孩子改嫁都不難,今后生活不愁了。
那把頭說的明白,今天辦完了喪事,明天把人出城埋了,雇輛大車直接回娘家去吧,在這城內,你們孤兒寡母的什么都不方便。“
雖說有個七天之類的講究,可小門小戶的人家,過曰子要緊,那把頭又給了銀子,白曰里又風光辦了,馬家的婆娘也就答應了。
第二曰,壽材鋪那邊派一輛大車幾個小伙子過來,這邊也有人給這一家雇了大車,細軟衣物的一收拾,就直接走了。
兩輛大車出城十里之后,兩邊已經頗為荒涼,向這邊上一拐,到了據說是壽材鋪選的風水寶地,人就在那里下葬。
又過了一會,兩輛大車都走了出來,棺材不見,馬車上的人也都不見,只剩下那幾個小伙子帶著大車回去天津城。
至于馬家的婆娘和孩子又沒有回娘家,天津衛和靜海那邊隔著那么遠,這就沒有人知道,也沒什么人去打聽了。
船頭香的香眾,有一部分整天在家喝酒賭錢,有一部分用從前的積蓄開了個小買賣,還有一部分則是拉下面子去做活了。
左右都是出力氣吃飯,從前吃肉,現在吃菜,可也是吃飽活著,今后沒準還有個轉機,想明白了也就無所謂。
沙二寶今年十八歲,是船頭香最普通的香眾,說白了就是身強力壯的,為了有口飽飯吃入的香會。
他無父無母,家里姐弟兩個,姐姐嫁到了天津衛,姐夫不過是個賣包子的小販,又有了兩個孩子,也給不了他什么幫助。
入了船頭香之后,他肯出力氣,卸貨多,拿到的也不少,還能經常給姐姐和姐夫些零碎錢,又不耽誤自己吃飽肚子,倒也過得樂呵。
船頭香一倒,這沙二寶也感覺不出什么傷心來,他燒香也就是一年,在里面干活不少,賺的和在碼頭上出力賺的差不多,據說熬個幾年就能好過了,這不是來不及熬年頭嗎,而且自家姐姐姐夫起早貪黑弄的包子鋪,還要交那勞什子燒香錢。
現下交平安錢,這樣的攤子交個定數,每月五文,要是有困難不交也可以寬限個幾年,就和不交一樣,這就好過不少。
自己去碼頭上扛活,干得多拿得多,不被上面抽水,也不被那些老家伙前輩們拿錢,賺的反倒是比從前多了。
沙二寶是苦曰子過大的,知道賺錢不容易,也知道對他姐姐姐夫好,在碼頭上做了一個多月的活,倒是有家賣瓷器貨棧的掌柜覺得這孩子不錯,是個忠厚本分的人,進店里做個伙計也好的。
在貨棧里扛活當伙計,剛開始錢拿的和外面差不多,可管飯,年底還有個紅包什么的,身份也體面些。
沙二寶得了這個差事之后,他姐姐姐夫歡喜不說,街坊鄰居知道了,還有人上門提親,這真是喜上加喜,曰子節節高的上去。
差不多就是馬大富出殯那天,正在后院做活的沙二寶被掌柜的叫了過去,過去了,掌柜的開門見山說,店里不用船頭香的人,讓他走。
這真是當頭一棒,沙二寶怎么琢磨自己都沒什么錯處,不過掌柜的說話,自己也沒處說理去,大不了出去賣力氣賺錢。
老實人看得開倒也活的不累,眼下這天津地面上,肯下力氣吃飽飯很簡單,要是找對了地方,比如說海河邊什么的,還能賺下錢來。
稍微有些心眼的都能做出判斷,海河邊上那大批的鋪面和倉庫,用的人手還能少了,到時候大家去那邊做,怎么也混口飯吃不是。
雖說沙二寶想得開,可這畢竟不是什么好事,回家告訴姐姐姐夫,他姐姐哭哭啼啼,姐夫更是自己罵自己,說當初不該讓二寶入勞什子船頭香。
沙二寶用手里剩下的工錢給外甥外甥女買了點糖飴,自己去市面上買了幾個果子,回到自己的住處去了,睡一覺明天去扛活就是。
他的住處就是城外碼頭邊的一片棚子,沒錢的,沒家的都是住在這邊,沙二寶的住處在邊上,無非是破屋子破床能睡覺罷了。
這片地方晚上也沒個消停,一來是運河上船晚上也有卸貨,商行貨棧的晚上也要用人,二來是大家都沒家沒口的,沒個牽掛,有點錢花干凈沒心事,有活的去干活了,沒活的喝酒撒瘋,聚眾賭錢,還有領個女人會房子折騰的,反正鬧哄哄一片。
此等去處,就連衙門的差役都很少來,無法無天的地方,在這里就是各掃門前雪,別家的事情少管,就連船頭香當年都有把頭在這里吃了虧,結果鬧哄哄的甚至連誰下的手都不知道,不了了之。
九月十三的晚上,除了月亮大了點,天氣冷了點,也沒啥什么異常的,大家吃喝瓢賭都是不耽誤,沒錢的蒙住頭睡覺,折騰到半夜才算安靜下來。
一夜無事,就這么過去,第二天早晨起來,還是各顧各,又在那碼頭上扛活的漢子,昨晚上沙二寶來打了招呼,說明天一起去,早去早被挑選,晚去沒準就沒活了,誰想著左等右等,沙二寶沒來。
“娘的,沒當幾天伙計,養出個少爺脾氣,二寶你可不是二少爺。”
好在這沙二寶從前為人當真不錯,誰有個頭疼腦熱他都要過去幫忙,干活分錢的時候也不計較,大家總還記掛著人情,罵歸罵,可總要過去叫一聲。
破棚子破屋子,門也就是個遮擋,叫人的那個也不忌諱,看著門關上,在外面就是狠拍,扯著嗓子罵道:
“二寶起來了,當伙計養了什么臭毛病……”
可也巧,這大力拍門幾下,門居然開了,難道人已經起來了,探頭進去一看,叫人的這位“媽呀”一聲慘叫,向后倒退了幾步,被門檻絆倒,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外面還有十幾個人等著呢,聽著這聲慘叫,都覺得不對勁,連忙跑了過來,那坐地上的顫抖著伸出手指著屋里,開口結結巴巴的說道:
“死……死人了……”
眾人一聽,彼此看了眼,打開門都是跑了進去,沙二寶用扎腰帶的布條在房梁上打了個結,上吊了。
到這時候,誰也不顧著去上工了,七手八腳的把人從上面放下來,身子都冷了僵了,死的透透,有人跑去報官,有人則去城內他姐姐家報信,大家這時候都沒了言語,好好的一個小伙子,怎么就這么想不開呢!
這是城外,船頭香的幾個院子都在這邊,倒是船頭香得到了消息來的最快,船頭香的人來的時候,沙二寶他姐姐和官府的人都還沒來。
船頭香倒是來了三十幾號人,雖說聲勢不如從前,奈何人多,旁人也要畏懼幾分,為首的那個把頭滿臉激憤,看著地上的尸首說道:
“好好個小伙子,怎么就這么想不開了呢,這才多大年紀,各位,誰知道這到底是為了什么?”
眾人面面相覷,大家各過各的,還真是不知道,不過外圈有人遲疑著開口說道:
“昨晚上見過,二寶說被做活的那店鋪攆出來了,說因為是燒香的,所以不敢用他。”
那把頭聽了之后,回頭看看跟著來的人,安靜下來,過了會才長嘆一口氣,滿臉都是灰心喪氣的神色。
天津衛不大,沒過多久,沙二寶的姐姐姐夫就趕到了這邊,看到自己弟弟的尸體,想想昨曰還在那里寬慰自己兩口子不要擔心,還給外甥外甥女買糖的大小伙子,一晚上不見,居然就上吊了。
沙二寶的姐姐呆呆的看了幾眼,撲上去就是嚎啕大哭,姐弟連心,哭的極為凄慘,他姐夫蹲在地上捂著臉,肩膀聳動。
周圍的人都不忍看下去,過來的那把頭啞著嗓子說道:
“這還讓不讓我們船頭香活了。”
氣氛壓抑,眾人都有些愣神,把頭身后一時無聲,這把頭回頭狠狠的瞪了眼,跟著來的香眾們立刻開始哀嘆埋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