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出了慈寧宮門口,轉過一道拐角,卻見正巧遇上妙儀太妃正帶著貼身侍女走過門口,看來是正要回自己的居室敬勝齋。
見到蘇謐,妙儀太妃從容一笑,道:“你就是蘇嬪啊,近來皇后和太后可是常常聽提起你呢,今天可是累壞了吧?”
蘇謐連忙行禮,答道:“謝太妃關懷,婢妾無甚勞累。”
“本來,今天還想找你好好聊聊,”妙儀太妃柔和地笑著,“就是怕蘇嬪嫌勞苦。”
“能夠和太妃相伴,蘇謐求之不得。”蘇謐自然不能夠拒絕,只好和順地一笑,走近她的身邊,妙儀太妃當即對身后的侍女擺了擺手,那個宮女隨即躬身告退。
兩人沿著一處幽深的小徑一路前行,蘇謐稍稍落后半步跟隨在妙儀身后,太妃一路上盡說一些陳年舊事,經號佛理,聽得蘇謐不勝其煩,但是又不能表現出來,一路唯唯諾諾,恭謹應對。
兩人一路緩行,越走越遠。走過一處花園,又穿過一道回廊,拐過去就發現已經快要走到后宮的最西邊了,眼前的景物也越來越荒涼,這里原本都是失寵的妃嬪或者太妃居住的地方,齊瀧繼位不久,后宮不算充足,很多的宮室都沒有人居住,這些偏遠的地方尤其寂寥。
四周沒有一個宮人,蘇謐忽然之間發現,富麗繁華的齊國后宮之中除了冷宮之外竟然還有這樣孤寂的地方,四周的環境一看就知道沒有經過內監的整飾,雜草橫生,連園中的小徑都要掩蓋了起來。
眼看腳下的路到了盡頭,前面就是一處廢棄已久的舊園子。妙儀太妃的腳步停了下來,蘇謐也跟著止住步子。
妙儀太妃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跟我這老太婆說話,很是無趣吧?”
“呃,”蘇謐驚詫了幾分,連忙道:“太妃學識廣博,見解精妙,聽太妃的教誨,是蘇謐難得的榮幸,何來無趣一說?”
“呵呵,說的對,”妙儀太妃笑了起來,對于蘇謐的恭維,她沒有評價什么,看著遠處那座空曠無人,雜草橫生的宮殿出神了片刻,嘆息道:“在這個宮里頭,無論多么的疲倦,多么的勞累,無論是多么的不耐煩,多么的不想聽,也都要聽下去,還要擺出一副恭謹良言,洗耳恭聽的樣子。實在是辛苦啊。”然后她回頭看著蘇謐,意味深長地笑著:“你做的很好,我年輕的時候要是有你這樣的好,也許就不會流落到今天的這個地步了……”
她是什么意思?!蘇謐的心頭瞬間敲起警鐘,是來試探我,還是……
“太妃如今地位尊貴,安享富貴榮華,有什么不開心的嗎?”蘇謐說道,雖然是場面上的客氣話,她說的倒也沒有錯,妙儀太妃在子嗣上雖然一直無所出,但是如今身為慈寧宮里的地位僅次于太后的幾位太妃之一,也算是一世榮華了。
“哪里有什么不開心,到了我這樣的年紀,開心與不開心還有什么分別?”妙儀笑了起來,笑容之中帶著幾分蒼涼無奈。“當年我也是有你這樣如花的美貌和如水的年紀的,可惜啊,歲月催人老啊。而這宮里頭的歲月,又是格外的催人老啊。”
“太妃儀容高貴,婢妾遠遠不及,哪里有老字一說呢,如果蘇謐到了太妃這樣的年紀也可以有這樣氣度華貴的容姿,實在是此生無憾了。”蘇謐謙卑客氣地笑道。
“年紀?”妙儀太妃一笑,臉上的皺紋看起來更加的深了,“蘇嬪認為我這個老太婆是什么樣的年紀呢?”
“呃?”聽到這一問,蘇謐怔住了,“太妃您風采高華,氣度涵蘊……看起來只是如同三十幾歲的貴婦人一般的風儀……”蘇謐端詳著眼前的白發和深紋,遲疑著說道。
“三十幾歲,是啊,我可不正是三十幾歲嗎?”妙儀太妃大聲地笑了起來,那聲音是一個沉穩端莊的太妃所不應該的放肆和悲涼,她像是聽見了世間最可笑的話語一般,笑得前仰后合,知道眼淚都流了出來,半響,才對著蘇謐用帶著幾分諷刺地話語說道:“蘇嬪好眼力啊,哀家今年正好剛滿三十歲。可真是被你給猜中了。”
“啊?!”蘇謐也忍不住震驚起來。她只有三十歲?!
剛才蘇謐的話語不過是恭維之意,眼前的女子怎么看都是一個暮年的老嫗而已。仔細地端詳,妙儀太妃的容顏輪廓依稀可以看出以往的秀麗風姿,可是,兩鬢已經開始逐漸蒼白,乍一看上去,似乎比起雍榮華貴的太后還要老上幾分。要知道,太后比起她來,可是大上十多歲啊。蘇謐想起自己的娘親和義母三十歲時候的樣子,還有柔妃的模樣,她簡直難以置信,眼前蒼老憔悴如近五旬的女子竟然是在這樣富麗風雅的年紀。
妙儀太妃笑得更加深了。
她竟然已經有了這么多的皺紋了?看著眼前蒼老的容顏上眼角眉梢細碎的深紋,蘇謐忽然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的母親在這個年紀還是如同清晨盛開的花朵一般的鮮活明麗啊。
“婢妾有眼無珠,是婢妾失禮了。”蘇謐斂襟一禮,恭謹地回答道。
“呵呵,你沒有什么失禮的,哀家也知道自己的容貌是這樣的一副樣子,有時候,哀家自己早晨起來,就要忍不住擔心,擔心自己是不是馬上就要老死了。”妙儀太妃笑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其實想想也不錯,至少不用像現在這樣的每天提心吊膽了。”
“如今太后對太妃您信賴有加,當今皇上雖然不是您所出,卻純謹重禮,深明孝道,對于諸位母妃侍奉恭謹,太妃您哪里有什么要擔心的。”蘇謐笑道。
“信賴有加,當然,我雖然一開始沒有你那樣聰明,”妙儀太妃笑了,嘴角帶起一種好像是嘲諷的意味來:“好在,我學的很快。”
“如今的我,就像是眼前的這一座宮殿一樣,依稀還可以看得出昔日的繁華精美,可是實際上卻已經搖搖欲墜,馬上就要倒塌了啊。”妙儀指著眼前的那處宮室,笑道。
蘇謐順著她的指頭向前看去,那是一處破敗的宮室,恐怕連去錦宮都沒有這樣的蒼涼骯臟,至少冷宮里面還有人居住,所以也有人在打掃。可是眼前的這一處宮室明顯是被廢棄很久了的。
枯枝落葉鋪滿地上,橫生的雜草遮蔽了宮墻。朱紅色的琉璃瓦下面結著厚重的蜘蛛網,回廊上原本光滑明朗的陶瓷瓦片被厚厚的灰塵層層疊疊地掩蓋起來,顯不出一絲的原本的光華流彩。門窗上糊著的鮫綃薄紗已經殘破不堪,臟的都快看不住原來的顏色了。只是從殘余的幾處花窗上精致的雕刻,看得出原本這里也是一處富華艷麗的建筑,此時卻只剩下一派蒼涼,在一片樓宇竹木和花廊縱橫的空間中,格外的幽邃曲折,空曠寂寥。
這樣的宮室在后宮如花如玉的美眷佳人眼里自然是大煞風景,恐怕就連充做冷宮都嫌骯臟了。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沒有人來整理一下也些有礙觀賞的建筑。難道就是因為處地偏僻的緣故?
蘇謐看著眼前的宮室,猶疑了片刻。妙儀太妃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會對自己說起這些?只是單純的一個年老的婦人的無知嘮叨,或者是一個寂寞宮妃突如其來的抱怨哀愁?自己應該怎么應對才好呢?
“太妃可是身體不適?”蘇謐一臉關懷地問道,她當然看得出妙儀并沒有什么疾病,但是對于這種突如其來的不知道是善是惡的示意,她只有采用這樣最平常也最保險的應對了。
“呵呵,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有什么分別嗎?我一個沒有人記掛的老太婆,是好也罷,是壞也罷,等死而已。”妙儀太妃反問道。
蘇謐沒有答話,妙儀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終于長嘆了一口氣,
“唉,算了,這些陳年舊事就不要再提了,如今,我就是一個半截入土的老婆子了。還有什么介意的,還有什么看不開的?”她笑了起來,“不必和我講什么規矩禮儀了,什么時候有空了,不妨過來看看我,說說話,陪我這個老婆子解解悶啊。”她笑得云淡風輕,“你先回去吧。”
“是。”蘇謐低頭應道,帶著滿腹的懷疑和猜忌。
匆匆出來慈寧宮,覓青正在殿門口等的心焦,因為太后好靜,所以拜見的時候宮人都等候在殿門之外,她不斷探頭地向著屋里望去。總算看到蘇謐出來,松了一口氣,道:“剛才聽出來的娘娘們議論,主子被太后她老人家留下了,沒想到留了這樣久。”
“沒有什么,不過是話了一番家常,端地無聊。”蘇謐笑了笑,道:“這就回去吧。”
回到了采薇宮,已經過了午膳時分了,小祿子和覓紅幾個人連忙把盤碗筷子擺好,蘇謐沒有什么胃口,夾了幾筷子素菜就吃不下去了。待眾人收拾起碗筷的時候,她想了想問道:“小祿子,你知道妙儀太妃嗎?”
“當然知道,不就是先帝爺臨終時的最后一位封妃的娘娘嗎?”
“最后一位封妃的娘娘?嗯,說來聽聽。”蘇謐饒有興致地問道。
“奴才這也是聽別人說的,不一定做的真事兒,主子聽聽就好,可別當了真啊。”小祿子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緒,將自己平日里聽來的小道消息說了出來。
“這位妙儀娘娘聽說是先帝顯櫦十四年的時候入的宮,聽說是出身坤州的詩書大族,豪門貴閥的。剛入宮的時候還是才人,不到一年就晉為貴嬪了。反正這位妙妃娘娘當時可是受寵地不得了啊,后來又有了身孕,更是又上了一層樓,晉位為正二品的六妃之一,當時先帝的賜號就是妙字。可惜,好像是家里的父兄之類的人物正好在出征蜀國的時候犯了什么事兒,戰死了還是投敵了的,說什么的都有,也記不清楚了,就知道聽聞了這個噩耗,妙妃當時就傷心地不得了,又因為一些事端,結果不多時就小產了,而且,禍不單行,自己也因為傷心過渡,一病不起,寵愛就這么淡了。”
“后來先帝寵愛的妃嬪走馬燈似的換,比如在顯櫦二十年的時候吧,還有一位新的寵妃,聽說是南方小門小戶的出身,身體也不好,可是那個恩眷啊,六宮妃嬪都拋在了腦后,可惜這一位妃嬪不是個享福的命,得了沒有一兩年的寵愛,就薨逝了。”
“之后,也不知道為啥,妙妃娘娘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都隔了三四年了,竟然又開始得寵了起來,讓六宮為之側目。一直到先帝在顯櫦二十四年的時候駕崩,可是宮里頭先帝爺在位的后期里面最得寵的一位妃子了。尤其是在先帝最后的那兩年里,可真是無人能及啊。嘿嘿,當時宮里頭說什么的都有,奴才還偷偷地聽人說起過,先帝爺要不是納了這位妙妃娘娘,指不定還能夠多活兩年呢。”小祿子說道:“依我看啊,這些話純粹是瞎扯,先帝后宮里頭多少妃子啊,而且就先帝那不知道愛惜身子的性子,就算是沒有了妙妃,也有不知道多少別的花花綠綠啊。”
大齊的上一代帝王齊武帝的好色是天下聞名的,后妃數量之多也在各國少有。妙妃能夠在眾多的如花美眷之中脫穎而出,必定是美貌與機智都不缺的女子。
“反正到了顯櫦二十四年的冬天的時候,先帝一病不起,不久就駕崩了。這位太妃也不知道算是個好命的,還是不好命的,唉,反正先帝駕崩之后就依照前例,安安穩穩地封為太妃,聽說這位妙妃娘娘侍奉太后甚是恭謹,所以太后特意向皇上進言,按照正一品皇貴妃的禮節封為貴太妃來供奉呢。雖然娘家里頭已經沒有了什么人,可如今也算是安享富貴了。”
安享富貴?蘇謐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自己看來,這位太妃可不是安享富貴的樣子啊。她今天的那一番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在向自己暗示什么嗎?那些話語充滿了試探和考究。讓蘇謐拿不準她的心思。一個與世無爭的太妃,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地向自己示好,她是為了什么?侍奉太后恭謹有加,她是奉了太后的命令來試探自己?或者還是自發的別有目的的舉動?
而她在宮里的一起一落到底蘊含著什么樣的意味呢?得寵之后懷孕,小產之后再失寵,這種經歷對于波瀾詭譎的后宮里面是經常可以看到的。可是在失寵三四年之后又重新得寵這就很是少見了。這位太妃的手腕只怕也不簡單啊。
算了,無論是哪一種,自己現在什么都不能做,一個沒有絲毫背景和實力的妃子,現在只能夠盡量地小心低伏,謹慎度日而已。
蘇謐靜靜地思量著。正在她出神的時候,聽見外面一陣喧嘩的聲音由遠及近。“怎么了?”她抬頭問道。
“娘娘,”覓青掀起簾子進了道:“是內務府的何玉旺總管進來了,帶著不少的奴才,說是來給娘娘您送梅花的。”
“嗯,”蘇謐點了點頭,她前幾天就交待內務府說要移種幾株梅花過來,目的當然是為了不動聲色的把陳冽召到身邊來。沒想到內務府的行事這么快。這就是當寵妃的好處啊,蘇謐自嘲地笑了笑。
“娘娘,”正說著,何玉旺進屋,低頭向蘇謐行了一個禮,然后道:“娘娘吉祥,老奴給您請安來了。蘇主子前些日子說要移植幾株可看的梅花種到院子里面,這不,今天趁著天氣也爽利,就給您送過來了。”
蘇謐笑道:“有勞何總管了,我出去看看。”
何玉旺連忙上前扶起蘇謐,服侍著出了暖閣。
原本空曠的東側院此時到處被郁郁蔥蔥的花填滿了。外面兩三個小太監一組,抬著水缸大小的粗陶瓷的花盆,每一個里面都放著幾株梅花樹,都是枝繁花茂,開的正好的。足足有四五十株,一溜兒小太監抬著,站了滿滿的一院子。
何玉旺諂笑道:“主子,這幾十株都是特意命令花匠從天香園里精挑細選出來的,每一株都是名品,開的也盛,您挑一挑,有看中的這就給您種到院子里,若是都不合心意,只要交待一聲,奴才再派人去給您挖去。”
“嗯,”蘇謐應了一聲,走上前去查看花樣,在不起眼的一本花之后,站著恭謹肅立的陳冽。他的視線垂下,毫不引人注目。在粉嫩的花瓣的掩映之下,臉上的傷痕似乎也淡化了。
蘇謐心里一陣溫暖。她笑了笑,隨手指著幾盆花道,“就這幾株吧,我看著就挺好。地方嗎……”蘇謐轉頭看了看院子,“就給我種到東邊角上吧。”
“主子果然眼光高明啊,聽天香園的那幾個花匠說,這幾株都是難得一見的名品,叫什么將天仙啥珠玉啥的,正好和主子您相配,這才是名花配貴人啊……”見到蘇謐選定,何玉旺阿諛奉承之詞流水般滔滔不絕。蘇謐婉然一笑,也沒有答話。
何玉旺一邊嘴里說著,手上也沒有閑著,立刻交待指揮幾個小太監,就地砸盆取花,破土開坑,將蘇謐點選的十幾株梅花小心翼翼地倒了出來,依照蘇謐的指使移到東邊墻角上。
那些花都是剛剛從天香園破土取出的,為了不傷根部,連土帶泥都一并移了過來,此時種植起來也簡單,只要把坑挖好,把梅樹栽上即可。包括陳冽在內,有幾個是專門伺候花木的,指導著將花枝定性,根須保持距離。不一會兒就要忙碌完了。
蘇謐正思量著如何開口,旁邊的小祿子一邊看著,一邊好奇問道:“主子,以后這幾株花歸誰管理啊?”
“有什么擔心的,反正不會交到你的手里面。”蘇謐順勢笑道。
“奴才倒是想要伺候這幾本花祖宗,可是剛才聽何總管說的那樣名貴稀罕,只怕比奴才的性命還要貴上幾分,就怕它們讓奴才粗手粗腳地給折騰壞了,那我這一條小命可賠不起那十幾株花仙女的命啊。”小祿子嬉皮笑臉地笑道。
“說的也在理,既然種了這般名貴的花木,我這里也要留個園丁才好,不然就憑你們幾個粗心大意的,只怕沒有幾天,這幾株花就要被生生糟蹋了。”蘇謐笑了起來。
“主子說的是啊,您這里的人,本來就按照慣例應該再添幾個的。”何玉旺恭聲道。
蘇謐晉了嬪位本來按照規矩,應該再添一倍的人手使喚的,可是蘇謐自己拒絕了。從上次何太醫的事情上,她就開始懷疑自己身邊的人有誰走漏了消息,暗中也試探過覓紅他們幾個,可是都沒有絲毫的疑點,也許是院子里頭的粗使丫頭內監之類的,那些粗使人員都是內務府負責安排,時有變動,這樣就根本無從找尋了。
此時她當然不想再放人進來,增添變數,以前自己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才人日子過的都不得安穩,現在晉了嬪位,更是成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一旦再增添奴才,不過是徒然給自己增添麻煩而已,所以當內務府的人提議的時候,她以安心靜養,不想有人來吵雜打擾為由拒絕了。
此時聽見蘇謐的宮里又要增加人手,旁邊的幾個小太監都流露出渴望的神色。再蘇謐的宮里頭照看幾株花木,活兒輕松又體面。何樂而不為呢。
“既然是照顧花草的,就不如尋個懂得這些的人,對了,我看,前些日子去天香園夜宴的路上遇見的那個識字懂文的小太監就不錯,他不就是侍弄花木的嗎?”蘇謐問道:“今天可一并來了。”
何玉旺怔了怔才想起來蘇謐說的是誰,轉頭望著陳冽,微微遲疑了一下,“這個……人是到了,不過娘娘不如挑個更好的,這個只怕……”宮里頭挑選宮女太監都是要求容貌端整,沒有什么疤痕創傷,以免有礙觀瞻,尤其是緊身服侍的那些,更要容貌秀美,讓后宮各位主子看著也舒服。像是苦役司,花木園,廚役局那些長年見不到一兩次主子的地方的要求倒是寬松一些,只要身世清白,生的不是太難看就好,這個陳冽生的是好,可惜臉上有傷痕,在那些粗使的地方倒是沒有關系,可是進了內宮,那萬一嚇到了主子貴人誰擔當的起啊。
“一個粗使太監而已,不過就是照看照看花木,那里用得著講究那么多呢?”蘇謐淡淡地說道。“還是何總管看重了人材,舍不得放人呢?”
“哪里哪里,既然主子想要,那是他天大的福份啊。”看到蘇謐堅持,何玉旺自己不會因為這樣一點小事拒絕,連忙諂笑著道。一邊轉過頭去,對著還在侍弄一株梅花的陳冽喝道:“沒聽見主子又吩咐嗎?還不快過來。”
陳冽這才依言走近,幾個旁邊一同過來的花匠太監忍不住嘆了口氣,滿是羨慕地看著他,暗道:“這小子真是走了運了,本來看那長相,就是一輩子干粗活的命,可偏偏有這樣的機遇。可惜自己怎么就沒有這樣的機會呢。”
夜晚,蘇謐用銀撥子挑了挑燈花,燭火明亮起來,照映在鮫珠紗的花槅扇窗上。
屋里只有陳冽和蘇謐兩個人而已。蘇謐問道:“如今你可以出宮嗎?”
“可以,”陳冽說道,齊宮之中,越是靠近中心齊瀧居住辦事的乾清宮一帶,警衛越是森嚴,而越靠近外圍,守備越是松懈。采薇殿雖然比較起天香園要熱鬧些,可是終究是靠近冷宮的地方,地處后宮的極偏東北頭,所以周圍守衛很是稀少,憑借他的武功,只要是夜晚,出入無礙。
“嗯,那就好,你去為我送一封信。”蘇謐思索了一陣子,說道:“就送到京城首富劉泉家里。你知道去處嗎?”
陳冽點了點頭,他們既然潛入齊京,對齊京之中重點人物的居住動向都有所了解,劉泉作為京城首富,自然也是關注的重點對象。
蘇謐當即擺開書案,鋪好紙張,提筆略一思索,寫下了幾句話,將信箋封好,交給了陳冽。
京城,劉府。
作為大齊全京城最有錢的人之一,眼前的這一座府邸未免顯得有些太寒酸了。雖然也是雕梁畫棟,朱門玄瓦,可是比較起京城首富的財力,規模還是稍微嫌小了一些,那些墻瓦也顯得陳舊了一些。
劉泉依靠販賣茶葉起家,后來又涉足到絲綢珠寶等各個行業,不過是三十幾年的功夫,就積累起了數以千萬計的財產,算得上是一個極其成功的商人,可惜在大齊,甚至是天下各國,門第出身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近十幾年來,為了生意和后世子孫計,他遷居到了權貴云集的齊京之后,尤其意識到了這一點。劉泉出身卑微,只是一個普通的商旅之家,禮教早有言,“士、農、工、商”,商人是最為天下人所看不起的,僅比戲子娼妓之流的賤民略高一級而已,在寒門之中都算是低等,更何況與大齊數不盡的豪門士族相比呢。而且,偏偏他又是蜀國人,雖然蜀國早在先帝的時候就被大齊所滅,并入齊國的領土,但是這樣的出身還是讓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齊京的人士更加對他鄙視了幾分。
正值年關期間,劉府此時也是張燈結彩,禮花掛門,顯示出喜慶熱鬧的氣氛來。
時間已經是近子夜的時分,劉泉剛剛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進了書房。
今年的來客特別的多,不僅有自己日常生意上往來的伙伴,更有不少朝廷的官員前來道賀,平時這些官員除了索要金銀財物之外從來對自己不假辭色,就連手里拿著自己孝敬上去的銀子的時候,言談舉止里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對自己一個寒門出身的商人所應有的歧視。可是今天,那些官員一個個在席上的那股子親熱勁兒,簡直恨不得與自己稱兄道弟,其中的衛城兵馬司吳遣還親口向自己故作神秘地透漏,等元宵節過完了,自己捐官的心愿就可以達成了。
這幾年來,自己為了有個官爵,擺脫這微寒的出身費了多少銀兩啊!看著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銀錢就這樣打了水漂,他當然也很心痛,只為了有個好出身,什么都忍了,可是捐官的心愿卻一直沒有實現。反而似乎讓全京城人人都知道他劉泉是人人可宰的肥羊一般,上門旁敲側擊索要金銀的人不計其數。尤其是也不知道是那個好事之徒給自己安上了一個什么京城首富的名頭之后,那些官差更像是盯住了一頭肥羊的餓狼。
可是這一次,自己甚至沒有按照前例交納孝敬費用,原本負責給他辦理官儀的官員就自動找上門來,似乎一夜之間就記起來自己收了他劉泉莫大的恩惠,連忙搶著來報答一樣。他當然知道是因為什么,眼前的榮耀和尊貴都是自己的女兒綺煙帶來的。
尤其是聽說女兒懷了龍裔之后,前來奉承巴結的人更是多了,自己在生意場上也更加的一帆風順,少有人為難,連以前經常去鋪子里揩油的官員地痞也自動地不見了蹤影。
這一切,都是女兒的功勞啊!劉泉嘆息著,也不知道這對于自己的女兒來說是好是壞。現在每每想起來,他都會有幾分后悔,都怪自己平時太寵愛女兒了,他雖然是個平頭百姓卻也知道,深宮里面步步驚心,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啊。
前些天那位云妃的倒臺給全京城的人都增添了茶余飯后的話題,甚至讓集市上也受到影響,如今自己庫房里還堆積著前些日子高價收購來的上千匹云錦,如今還不知道該賣到哪里去呢?賠本是肯定的了。
綺煙那個孩子能撐得住平安地生下孩子嗎?有時候自己想想早知道讓綺煙稱病,再好好賄賂選秀的內監也不是瞞不過,可是自己還是放女兒進宮了。也許自己潛意識里面是希望有這樣的造化的,可是,想起女兒平日里嬌慣天真的性子,他就一陣搖頭。
等自己的官職下來,就可以讓夫人進宮去探望了,到時候一定要讓夫人好好和女兒說一說,收斂一下那個驕縱的性子,不要得罪人啊。
一邊想著,劉泉一邊推開房門,猛地卻看見一個黑影靜靜地站在屋子正中間,望著自己。
“誰?!”劉泉驚叫起來,盜賊還是刺客!
“劉先生不必驚慌,在下并無惡意。”一個清冽的聲音在幽暗的房間里響起。
“你……你是要……”劉泉膽顫心驚地問道。如果只是求財的,倒是好說。
“在下不過是奉主人之命,前來為先生送一封信而已。”陳冽平靜地說道,一邊將手舉起,昏暗的月色之下,一封書柬的模樣的物件顯露出來。
劉泉驚疑不定地看著來人,躊躇了片刻,才伸手去接過那一封信。迅速地掃視了一眼,信上沒有任何署名或者問候。
“請問少俠的主人是……”劉泉抬起頭來,卻發現原本佇立在房中的人影已經悄無聲息地不見了。
劉泉頓時打了個寒顫,酒醒了大半,如果不是清晰的觸感提醒著他,那封依然散發著淡淡幽香的信箋正實實在在地握在自己手中的話,劉泉真的會以外自己不過是因為喝醉了酒所發的南柯一夢而已。
他呆立了片刻,外面的仆役的聲音傳進來,“老爺,有什么事情嗎?”
“呃……沒……沒事,都下去休息吧。”劉泉搪塞著,喝退了剛剛聽見他喊聲跑進來的奴仆。他走進房內,關好了門窗,急不可待地拆開信箋,抽出信紙,里面簪花小楷的字跡映入眼簾。
信箋很簡單,從頭到尾不過之后幾句話而已,看完之后,卻把劉泉驚出一身冷汗。
心里頭禁不住想起剛才那位送信的使者,那聲音,讓他聽著就覺得有一絲的別扭,現在想起來,似乎是清冽之中帶著一種尖細,在自己微薄的記憶之中,只有一種人才有可能有這樣的嗓音啊。這么說來,這封信,必定是從宮里……
“來人啊,”他思量了片刻,高聲叫喚起來,立刻幾個貼身服侍的小廝丫頭應命跑了進來。
“夫人呢?睡下了嗎?”
“沒有,夫人正要歇息呢?剛剛在卸妝。”丫鬟回答到。
“嗯,我這就過去。”反正他也了無睡意,連忙把信箋塞進懷里,轉身去了自己夫人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