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落歸根……
時景怔怔地攤開手心,那里是星星點點的血痕,花花的,糊糊的,亂糟糟的,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只有她知道,那是一個“歸”字。
躺在她懷中毫無生息的男人,他想要回家,想要回歸故土,想回到生他養他的那片土地上去。
而原本,過了今夜他就可以帶著白狼軍回到心心念念的錦國去的。
是她……非要拉著他來北山堆雪人。
結果,堆好的雪人被亂箭打碎了,猶如打碎了她與他美好的將來,而他,也葬身于此,以如此慘烈的方式。
是她……害死他的……
仿佛早已流干的眼淚,此刻忽然又如同泉涌。
時景悲痛欲絕:“對不起,是我把他弄丟了……對不起……”
她緩緩地松開了手,任由蕭謹安從她懷中接過早已經變得冰涼的殷行的身體,而失去了懷中人的她,猶如失去了全部的依靠,驟然癱倒在地。
時惜墨臉色驚變,飛奔過去將時景抱了起來,幾乎是跑著往馬車里送。
“快點帶郡主回府!”
他看著馬車飛馳而去,這才轉身對著蕭謹安抱了一拳:“多謝蕭世子幫忙勸解郡主。另外,還請蕭世子將殷行……給我,郡主深愛于他,定是要厚葬的。”
蕭謹安卻道:“我剛才勸解郡主的理由,是請她放手,讓月伶館的黃老板送殷行回家。他來自江南,自當也該送他回去。”
他頓了頓:“郡主既有所吩咐,那我自當要將他交給黃老板才可。”
這時,一輛馬車恰好趕到,滿身珠寶的黃有財屁顛屁顛跑了過來,一看到殷行的尸體便鬼哭狼嚎起來:“怎么回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蕭謹安抿了抿唇道:“殷行因救慶陽郡主而死,是為忠勇英烈之人,郡主讓你將他帶回去,親自送他回江南老家……厚葬。”
他頓了頓:“至于一應花銷,稍后自然有人送到月伶館去。”
黃有財一副見錢眼開的生意人模樣,連忙將殷行的尸體接了過來:“是是是,既是郡主的吩咐,我一定全力為之,絕不叫郡主失望!”
說罷,他沖著身后兩個大漢招了招手:“快,快點將殷行小主抬上馬車去!”
蕭謹安擺了擺手:“你去吧。”
等黃有財走后,時惜墨沖著蕭謹安抱了一拳:“既然蕭世子已經處理妥當了,那我便先回郡主府了!改日我一定親自去尋蕭世子道謝!”
郡主昏倒了,他心里記掛,自然也再顧不上其他了,道了辭,便翻身上馬,飛奔而去追趕郡主府的馬車了。
此時人都已經走光了,北山這里一片空寂。
蕭謹安看了一眼滿地的血跡,幽幽嘆了口氣,便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行去。
雪鳶閣的二樓暖閣內,此刻房門緊閉,氣氛緊張,門不時地開了又閉,黃有財親自端出一盆盆的血水,一直忙到了夜深,這才終于安靜下來。
“怎么樣了?”
床榻前,蕭謹安皺眉立著,滿臉心疼地看著光裸著上半身,但渾身上下都沒有一塊好皮膚的男人。
男人的臉色很是蒼白虛弱,額頭鬢角沁著虛汗,但他卻還是滿臉不在乎地笑著:“死不了,嘻嘻。”
他抬起頭來,一雙烏黑墨亮的眼眸在昏黃的燈光下,仍閃耀著動人心魄的光華。
只是那張臉,卻一般驚艷絕倫,一般猙獰可怖,讓人移不開眼。
竟是殷行。
蕭謹安坐在床頭,眉頭緊皺著:“圓圓,真的不跟她……說一聲嗎?”
一想到那失魂落魄的少女,他的心中難免一刺。
她到底犯了什么錯,要承受永失所愛這樣的懲罰?不該的。
殷行此刻早已恢復了本來面貌,他長而微卷的睫毛在燭火之下動了動,在眼瞼處投射出如扇形的暗影。
滿腹心事,躍然臉上。
然而,再抬起頭來時,他卻還是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不必。”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了蕭謹安:“哥哥,我知道我欠她的,這輩子也還不清了,但欠得少也是欠,欠得多也是欠,也不差這點了。”
“你……真的不后悔嗎?”
殷行目光動了動:“怎么做都是會后悔的,但我別無選擇了,不是嗎?”
他頓了頓:“今日我想要救她的心是真切的,我也不是故意想要死在她面前。假若不是事先有所預料和準備,我現在也已經真的死掉了。”
貼身穿的軟甲都被鐵箭刺破,只不過有了這一層抵擋,那些箭矢未能刺破他的心臟,幾處要害不曾受傷,能保住一條小命。
可是他的肩膀,手臂,雙腿和腳踝,卻都實實在在地受了傷。
拔箭時的痛楚余悸仍在,而這些傷病要折磨他很久的時間才能愈合。
而且,就算傷口愈合,每年刮風下雨,他都會體會到一輪又一輪的痛楚。
這便是他付出的代價。
所以,他也不算騙了她,對嗎?
“圓圓,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在你肩上的那些責任,都交給哥哥來扛,而你,盡可以和心愛的人泛舟江海,云游天下,做一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佳侶。”
殷行輕輕地笑:“哥哥,不要說這樣的話。若是我能這樣做,你以為我會放棄小景嗎?”
他眼眸微垂,雖是笑著,聲音里卻是一望無垠的悲傷:“爭取所愛很難,但無畏無懼也沒什么怕失去的。
但要放棄已經握在手中的愛人,卻比割肉還要痛,比死了還要難受。
我已忍著遍體鱗傷連最心愛之人也放在一邊,哥哥卻將放棄兩個字說得那么輕而易舉,你這樣做該嗎?”
蕭謹安一時語結:“我……”
殷行肩膀綁好的白色紗布潺潺冒出鮮血,很快又浸了出來,他毫不在意地坐了起來,雙手放在了蕭謹安的肩膀上。
“哥哥,我知道你在慶國處境艱難,為了母親,你處處受制于慶帝,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都不敢輕舉妄動。這些年你辛苦你了!”
他頓了頓:“而我走后不久,便將在西南拉出帥旗,以你錦國大皇子霍行之名揭竿而起,收復故國。從此以后,你的日子想必會更難過的。”
蕭謹安的眼淚在眼眶中閃了許久,終于還是偷偷地滾落:“圓圓,比起你所承受的,我這點算是什么……”
而那,原本是他的責任。
殷行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笑著說道:“哥哥,自小父皇便教我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我們之間,不必有計算和得失。我所做的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你不必為我不平,也不必有任何愧疚。”
他頓了頓:“而現在,我只要你為我做一件事。”
“什么?”
“照顧好自己,保護好母親,若還有余力,替我……多關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