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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急促的腳步停在門口,因為,門這時已經開了。馮太后就站在他的面前,淡淡的:“陛下,有何要事?”
“太后……”
他的聲音有些勉強,看她頭上包扎著的一塊帕子,還有手上,都是一些擦傷,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嚴重。她穿一身灰色的袍子,臉色略微蒼白,但是,精神看不出有多頹廢,一如她昔日,很難看出什么喜怒哀樂。
“你,受傷了?”
“多謝陛下惦記。一點小擦傷,不礙事……”
弘文帝見她如此,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好一會兒才想起問:“是怎么受傷的?又是誰救了你們?”
芳菲輕描淡寫的:“打獵途中遇到一只猛獸,是魏晨和一個老道士救了我們。”
魏晨?
弘文帝的面色微微變了一下。竟然是魏晨!魏晨常年在北武當替先帝守陵,一部分肩負著馮太后和小太子的安全。這雖然不是弘文帝下的令,但是,他一直知道。如今,芳菲母子打獵遇險,又為他所救,冥冥之中,總是父皇給予援手。
他心里很有點慚愧,又很不是滋味。
總是這樣,總是父皇援手——父皇都死了,為什么靈魂還是揮之不去呢?
他默默地站在一邊,只凝視著她頭上帕子下的一些淡淡的傷痕。芳菲也沒有做聲,只是淡淡地坐在一邊。
宏兒覺得氣氛有點怪異,出口打破了僵局:“父皇,太后,宏兒有點餓啦……”
弘文帝醒悟過來,看著芳菲:“太后,朕想帶宏兒去玄武宮用膳。”
芳菲和顏悅色地點點頭:“好,你們去吧。”
宏兒興高采烈地抱著父皇的脖子,可是,很快覺得不對勁,遲疑道:“太后……你不去么?”
芳菲一怔,弘文帝也一怔。
他很久不曾和馮太后一起用膳,這次也沒叫她,因為,請了她也不會去。而且,兩人之間那種微妙的隔閡,連話都不怎么好說了,如何一起用膳?
宏兒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完全無法阻擋。在他小小的心里,一直期盼著父皇和太后能夠和解,能夠像昔日一樣,談笑風生,一起在慈寧宮用膳,一起吃太后做的拔絲蘋果,燉的獐子肉……這一次太后受傷回來,他原本以為一切都會好轉。
可是,沒有。
父皇和太后之間,一點兒也不曾好轉。
雖然他們沒有爭吵,也沒有怒目相向,但是,那種無言的冷淡,縱然連孩子也徹底感覺到了。
芳菲還是和顏悅色的:“宏兒,今晚你就在玄武宮好好陪著父皇用膳,去吧。”
弘文帝抱著兒子就走。
直到他走出去了,芳菲才松一口氣,一直沉默在椅子上。
張孃孃侍立在她身邊,也微微不安。
其他宮女也沒有說話,氣氛有點兒緊張。因為,大家都意識到,這次太后受傷回來,陛下草草地來看一眼,只帶了小殿下走,對太后的態度,也實在太冷淡了。
“太后,您還好吧?”
芳菲看著這個忠心耿耿的老婦人,欲言又止的樣子,微笑起來:“沒事,我很好。”
老婦人長嘆一聲,不敢說下去。男人啊,就是這樣,孩子當然是重要的,但是女人——他有那么多女人了,為他生下太子的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弘文帝對孩子尚有幾分顧念之情,但是,對馮太后,就算是旁人,也能看出來,那樣的裂痕,是根本無法愈合的了。
“太后,您也用膳吧。”
“好啊,我也正好覺得有點餓了。”
飯菜端上來,芳菲端起碗,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宮女們本來以為她會難過,但見她吃喝的時候,反而談笑風生,尤其是看到幾個新菜時,更是隨口問了幾句是怎么做的。
玄武宮。
今日的晚膳特別豐富。新端上來的烤肉,在盤子里冒出滋滋的油香味。
宏兒食指大動,好奇地看著那些烤肉。服侍用膳的太監上來,弘文帝搖頭:“你下去,朕和小太子今日不要你等服侍。”
眾人退在一邊,弘文帝親手切一塊給兒子,笑道:“宏兒,慢慢吃,父皇都給你切好。”
“謝謝父皇。”他忽然想起來,“父皇,宏兒有給您帶熊肉回來。”
“哪里來的熊肉?”
“道長爺爺給的。”
道長爺爺?
“是通靈道長么?”
“不是啦,是救了太后和宏兒的那個道長……”
弘文帝吃了一驚:“不是魏晨救的么?”
“魏晨也救啦,但是,主要是道長神仙救的……”他抓抓頭發,不太能說清楚。
弘文帝停下筷子,溫和地看著他:“宏兒別急,慢慢地說。”
他耐心地問:“宏兒,當天是發生什么事情啦?”
“我想去看老虎,太后就帶我去看,后來,不知怎地,一只比老虎還大的猛獸躥出來,跑到我的面前,可把我嚇壞了,幸好太后沖上來抱住我……后來,太后把我推上來,她自己掉下山崖去了……”
弘文帝這才頓感驚心動魄。又是慚愧,又是后悔,輕責道:“你這孩子,怎么不等父皇回來,就去看老虎?要看老虎,給父皇說一聲,父皇自然會帶你去看……”
孩子低著頭,低低地:“那天,我看到父皇去打獵,又沒叫我……我很想去,所以才纏著太后要去,太后就帶我去了……父皇,你是不是以后打獵都不會帶我一起去了?”
弘文帝心里一震,竟然沒法回答。
自己還斥責兒子,是自己不曾帶他去,忽略他,不得不讓兩個婦孺一起去,遇到了危險,還得馮太后一個女人舍命相救。
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一直默不作聲。
宏兒見他默不作聲,更是不安:“父皇……父皇,宏兒是不是說錯話了?”
弘文帝看著他,但見小孩子眉梢眼角,已經有了小心翼翼,剛剛的活潑快樂已經不見了,仿佛是早熟的孩子,懂得了察言觀色,一言一行不對,立即就不敢說什么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
心里堵得厲害,柔聲道:“宏兒,你很好,你沒說錯什么。”
宏兒放下碗筷:“父皇,宏兒吃飽了。”
“你還沒吃多少呀。”
“我想慈寧宮了。”
“為什么?”
“太后也許還沒吃飯呢。她頭疼,我想回去陪著她。”
弘文帝心里更不是滋味。孩子雖然是無心的,可是,殊不知卻是另一種的責備?他在責怪自己,沒有請馮太后一起來吃飯。
他心里也非常難受,請馮太后,怎么請呢?
殺李奕,放李欣,兩個人已經勢同水火。現在,她遭遇了危險回來,估計,對自己心里已經更是冷淡,因為,那樣的冷漠和疏離,是他根本沒法忽略的。
宏兒已經走到他的面前,跪下去向他請安:“父皇,宏兒要回去啦。”
他拉住兒子的手,心里一動:“宏兒,你再玩一會兒。”
“為什么呀?”
“父皇想聽聽那個救你們的道長的故事。”
“哦,好吧。”
弘文帝問得非常仔細,一絲一毫都沒錯過。
宏兒便一五一十的說了,只在說道長的外形時,按照的是太后的說法:是一個很老很老,起碼有一百多歲的鶴發童顏的老神仙。
一個很帥的老神仙。
這倒不是他撒謊,而是他和太后探討的時候,已經完全接受了太后的說法。這個老神仙,住在黑龍觀,有銀灰色的漂亮的頭發。他白天帶著自己玩兒,晚上會去看看太后,然后,回到黑龍觀下面的一間講經室內休息。
這些,就是全部。
弘文帝但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但是,又不知道詭異究竟在哪里。
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一個一百多歲的出家人,慈悲為懷,救下了芳菲母子,精心照顧了幾天,然后護送回來。這有什么不對勁呢!
但是,就是很不對勁。
他不經意地問:“宏兒,太后見到老神仙,是怎么說的?”
孩子好生遺憾:“太后當時摔得不輕,眼睛花了,一直包扎著頭部和眼睛,根本看不見老神仙,她沒看到他的樣子……”
弘文帝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氣還是什么,立即追問:“當時太后連眼睛都看不見了?”
“是啊,不能見光。一直到我們走的那一日,上山路看不見,太后才取下帕子的。”
弘文帝吃了一驚。他之前看到芳菲的時候,只看到帕子外面一些無關緊要的擦傷,一點兒也不嚴重。而且,馮太后也是輕描淡寫,仿佛根本就微不足道似的。
但是,竟然不料,連眼睛都差點看不見了?
他站起來:“魏啟元,找一些上等的傷藥和人參,再叫上太醫,去給太后看看。”
宏兒高興起來:“父皇,您也去么?”
他看兒子瞬間亮起來的眼睛,暗嘆一聲:“宏兒,父皇剛才不知道太后摔得那么重。現在,想再去看看她。”
仿佛是在解釋。
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向孩子解釋。
孩子忽然抱住他的頭,很響亮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父皇,您真好。”
弘文帝摸了摸自己的臉,牽著兒子的手,略略別過臉去,好一會兒才道:“宏兒,下次想去打獵的時候,直接告訴父皇。”
孩子心里的芥蒂早已去得無影無蹤:“父皇,太后說,下一次帶我去進一點兒的地方,不走遠了……”
太后!太后!
天下,哪有女人獨自帶著兒子打獵的?
弘文帝心里一凜,“宏兒,你不能再要求太后帶你去了,太后是女子,她不善射箭,騎馬也不精通,更沒有力氣。以后,每一次打獵,父皇都帶你去。”
孩子又驚又喜:“真的么?”
“真的。你乖乖的,父皇一定每一次都帶你去。”
“真好耶。”
魏啟元已經準備好了禮物,父子倆牽手出門,弘文帝柔聲道:“宏兒,再過兩日,我們就要回平城了。”
孩子一時反應不過來,呆呆地問:“那,我是不是要明年夏日才能見到父皇了?”
“不,你和父皇一起回去。”
孩子迫不及待地:“太后呢?”
弘文帝頓了一下:“太后,如果她愿意就一起回去。但是,她多半不會回去。她不喜歡平城。”
孩子低著頭,無聲地走路。這一次,他已經不再哭喊,而且不是兩三歲時的小孩子,一聽要單獨回平城,就哭鬧不休了。
這么久的太子教育,父皇也罷,太后也罷,都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是小太子,是必須有半年的時間要回到平城的。
哪怕是離開太后,獨自一個人,都必須回去。
弘文帝柔聲道:“宏兒,你已經六歲了,是大孩子了,又是我們北國的太子,必須定期回到平城的皇宮。不然,北國人民都不知道我們的小太子在哪里呢。”
孩子輕輕咬著嘴唇:“為什么太后不喜歡平城?”
弘文帝半晌才勉強道:“因為太后不適應平城的氣候,她去了平城總是水土不服。”
孩子十分好奇:“難道太后從來沒有去過平城么?”
弘文帝但覺招架不住。
芳菲怎會不去平城呢?先帝在的時候,她日日都住在立政殿。但是,先帝死了,她從此留在北武當,從未再返回過平城。
縱然是因為宏兒,也從未回去過。
“父皇,這次,我們能不能勸說太后回去呢?”
弘文帝搖頭,這是不可能的。當年宏兒生病了她尚且不回去;更何況現在,兩人已經是如此尷尬的處境。
馮太后,決無可能回去。
宮女們已經在通報了:“陛下駕到……”
芳菲本來已經洗漱了,只等兒子回來便休息。忽然又聽得弘文帝帶兒子回來。她坐在椅子上,弘文帝已經大步進來。
“太后,您吃飯沒有?你看,父皇送了好多膳食呢……”
一名太監提著食盒,都是宏兒自己選的,認為太后最喜歡吃的東西。
芳菲淡淡地看一眼:“多謝陛下。”
弘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晚上的燈火太過黯淡。現在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和傍晚時所見,有很大的不同:疲倦,深刻的疲倦。
她就那么坐在椅子上,意態闌珊,仿佛是一個走了很久的路,已經疲倦到了極點的人。
“太后,這些傷藥,都會父皇給您的,父皇說很靈的,宏兒給您擦上?”
“不用了,宏兒。太后洗漱的時候就已經換過藥了。”她不叫兒子失望,溫和道,“明日吧。明日換藥的時候,我就用這個。到時,叫宏兒幫我涂抹。”
宏兒興高采烈,但見太后和父皇坐在一起,兩個人的態度都很溫和,許久許久,也不曾見他們這么客氣了。
他坐在中間的小椅子上,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眉飛色舞的:“父皇,我們明日一起吃熊肉好不好?”
弘文帝十分干脆:“好。明日父皇來慈寧宮吃熊肉。”
芳菲沒有做聲,微微閉著眼睛。
“宏兒,時候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這是下逐客令了。弘文帝完全聽出來了。但是,他坐著沒動,只對宮女們道:“你們先帶小太子去休息,朕還有事情和太后商議。”
宏兒機靈的:“太后晚安,父皇晚安。”
他走出去,到了門口,還回頭看二人,正好看到父皇的目光看向自己,充滿了笑意。他非常高興,父皇有很多話要給太后說,這一次,希望二人和解才好呢。
慈寧宮的寬闊的大廳,一陣風來,雪白的帷幔輕輕一動,顯得分外的孤寂,凄冷。
只剩下弘文帝和馮太后,按照禮儀,兩人坐得很近,但是,卻又好像很遠。
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時候,迅速各自移開。弘文帝暗嘆一聲,也不知道多久了,二人竟然不曾這樣坐在一起過了。
疏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他低低的:“朕不知道你遇到那樣的危險……太后,真是對不起。”
“沒事。陛下,小孩子是夸大其詞,我只是一點擦傷,根本不礙事。”
“你的眼睛呢?朕叫太醫給你看看。”
“不用了。我的眼睛也已完全康復。當時只是受了震蕩,一時頭暈眼花而已。現在,已經徹底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