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宮無妃

第3725章 愛無顧忌(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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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弘文帝伸手摟住兒子,也淚流滿面。

“父皇,求您了……”

他狠狠地摟住兒子,狠狠地抱在懷里,淚水比兒子還流得兇。仿佛是感覺到了父皇滾燙的熱淚,孩子停止了哭喊,聲音也軟了下去:“救救太后……父皇,求您了……”

他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摟著兒子,一動不動。孩子被他的鐵腕箍著,根本無法動彈。逐漸地,哭累了。

終究是孩子,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疲倦地閉著眼睛,很快就要睡著了。

父皇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這樣地摟著自己,一動不動。他靠在父皇的懷里,怯怯的看父皇,但見父皇的臉色十分奇怪,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

“父皇……”

弘文帝還是沒有答應,只是抱著他的手更用力了一點兒。

孩子心里更是恐懼,父皇臉上的那種絕望,他看不明白,但是,孩子也能體會到的可怕。太后已經這樣子了,父皇也這樣子。他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只是緊緊地依偎著父皇,小小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相依為命的感覺。

仿佛自己和父皇,一輩子也不曾這么親近過。這世界上,便只有自己和父皇了。

他悄悄地抱著父皇的脖子,聲音已經哭得有點嘶啞了,很小聲的:“父皇,我想去看看太后……”

弘文帝還是沒有把他放下來。

只是眼珠子隨著他的聲音,看向自己的對面。很長時間,他都不敢看對面的床,不敢看床上的女人,甚至連通靈道長進進出出的忙碌他都不敢看。

他手一松。孩子從他懷里下來,立即跑到太后的床前。趴上去,握住太后的手,但見太后的手一片冰涼。

他忽然伸手去摸太后的鼻子。道長都愣了一下:“小殿下,你這是?”

他怯生生的:“我聽人家說,鼻子是熱的,人就活著……”

但是,太后的鼻子不是熱的,是冷的。他哇的一聲就哭起來。

道長憐憫地看他一眼,溫聲道:“小殿下,你出去吧。”

“道長爺爺,您說,太后能活過來么?您說呀……”他緊緊抓住道長的手,一個勁地催問,“道長爺爺,您快說呀……”

“小殿下,小聲……”他輕輕的,“別打擾了太后……”

孩子果然怯怯地退開,再也不敢叫喊了。

弘文帝還是呆坐在原地,始終一言不發。

孩子怯生生的,又回到他身邊。忽然失去了自己的天的孩子,只能找到另一片天,支撐著自己。但是,心里已經微微的陌生,不太敢靠近父皇。

他距離弘文帝還有兩尺的距離時停下來。弘文帝一伸手,再次將他抓在自己的懷里。孩子本能地掙扎一下,可是,感覺到父親的手掌的那種力量,充滿了真切的愛戀。他正要開口,卻看到父皇的眼神——充滿了恐懼的眼神,仿佛生怕自己不讓他抱似的。

孩子沒法說清楚這是什么滋味,只怯怯地靠著父皇,心里隱隱約約的,仿佛自己不讓父皇抱,父皇也會倒下去——因為,父皇的身子一直在瑟縮發抖。

那么強大的父皇,孩子心目中的神邸,比任何人都厲害的偉岸男子,呼風喚雨——他竟然在顫抖。

他依偎著父皇,一句話都不敢說。

一直感覺到兒子身上的體溫,抱在懷里的那種逐漸明晰的溫暖,弘文帝的身子才沒顫抖得那么厲害,但是,還是沒有說話。

他摸著兒子的手,覺得孩子的手很涼,便解開自己身上的大氅,將孩子包裹著。孩子悄悄地,充滿憂慮的抬頭看他。

父子倆的目光相對,孩子不知道看到的是父親的愛憐還是父親的恐懼,只是怯怯的靠在他的胸前,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夜深了。

燭光開始明明滅滅的了。

弘文帝有時看兒子的面孔,熟睡中的孩子,眼睫毛上都是淚珠,沉甸甸的。他低下頭,用臉貼著兒子的臉。

仿佛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時光,才聽得道長的腳步聲。

他本是已經睡著的樣子,卻忽然抬起頭,死死地盯著道長:“道長,芳菲她……芳菲她……”

他的聲音完全嘶啞,低低地嘶吼,如一條窮途末路的毒蛇,什么都發不出來。圍繞在喉頭的,不過是一場嘶吼而已。

道長站在他的面前,只是搖搖頭,神情十分平淡:“幸好毒性及早控制。不過,貧道也沒有太大的把握。如果三日之后,她能醒過來,一切都還來得及;如果醒不過來……”

他沒有再說下去。

道長也老了——一個老了一百歲的老人,現在才真正地老了。

他也心力交瘁地看著這一幕人倫慘劇。

這一切,難道不是弘文帝愿意看到的么?

弘文帝狠狠地盯著他略帶責備和失望的目光。這個老人,從未用這樣的目光看自己。從未!現在,所有人都已經認定,是自己毒殺芳菲!

從自己的兒子,到通靈道長,到慈寧宮,玄武宮的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是這么認為的。

甚至他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如果不是自己,誰敢向馮太后下手呢!

而且,還是自己最親信的太監朱均送去的。

他無法狡辯,也沒有狡辯。只從道長絕望的眼神里——絕望地看對面的女人。眼前模模糊糊的,仿佛自己的這一生。

果真如此,從未改變。幼年喪母,父子不和,兄弟相殘。到了中年,又夫妻不和,現在,竟然會中年喪妻。

自己這一輩子,都在不停地犯錯,不停地失去。

他摟住兒子,仿佛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仿佛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塊木板。

窗外的人,比他更加憂懼。

多少次,他的影子投射在窗前,在弘文帝的眼前閃爍。但是,弘文帝絲毫也沒有發現,他就像一個入定的老僧,對什么都無動于衷了。

怎會想到門外的人,靠著墻壁,雙腿都軟了?

他沒法支撐自己的身體,仿佛一個軟體動物——百戰百勝的羅迦!戰神羅迦,能一掌打死猛虎的神仙——他已經不神了!

徹底變成了一個無能為力的凡俗之人。

比弘文帝更加懼怕。弘文帝還有他的救命稻草——還有宏兒!自己呢?自己還有什么呢?

處心積慮,用盡心機,一個人在漫長孤寂的歲月里,絕望而又充滿希望的等待,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以結束昔日的種種,等來一個希望;甚至不要相擁——只要她能好好地活著,只要自己能遠遠地看著她,幫她出謀劃策,幫她照看孩子,幫她一起分享——分享她的喜怒哀樂,天倫之樂……

這些,曾在漫長的歲月里,帶給他多少的快樂!

卻不料,就這么一點小小的愿望,不敢入侵,不敢損害任何人的愿望,都被弘文帝徹底消滅了——被自己的兒子,狠狠地消滅了。

誰知道自己的痛苦呢?

誰能明白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得不假裝死去,不敢面對自己的妻子,兒女,一直裝神弄鬼這樣的痛苦呢。

他對兒子,竟然涌起一股憤恨——從未有過的痛恨!恨不得他立即死掉。

這個畜生!瞧瞧他都干了些什么!霸占自己的庶母,強迫她生下孩子,又始亂終棄。如果說,這些都還可以容忍,可是,為什么還要逼死她?還要生生的逼死她?

就算不是他親自下毒,不是他吩咐下毒!可是,如果不是他長久以來,這么涼薄而陰毒的態度,李欣一個跳梁小丑,敢下手么?

大臣們最是見風使舵。正是他這種模棱兩可的態度,薄情寡義的做派,才讓人有機可乘。歸根結底,他才是真正的兇手。

他有何面目,還敢守在這屋里,不肯離去?

一股憤怒的火焰,幾乎要將羅迦的理智徹底的摧毀,忽然恨不得沖進去,親自一把結束了這個孽畜的性命。

誰知道自己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價?

從李奕死的時候開始,便派出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甚至自己悄然出動。尤其是她摔傷后不辭而別的這些日子,他連行蹤都顧不得隱藏,晝伏夜出,如一只警惕的猛虎——時刻提防著會出現的一切危險。

要不然,李沖怎會如此迅捷地得到消息?本以為,一切都高枕無憂了;至少,這次危機已經化解了。然后,自己再幫她想法,宏兒不做太子,讓她們母子去到封地——甚至打心眼里,他對那個可愛的孩子,都抱著深摯的憐愛。

并非因為他是自己的孫子。

而是因為他是她的孩子——是親愛的芳菲的孩子。

仿佛自己在無數的過去的歲月里虧欠她的。他愿意用盡一切的辦法彌補,去熱愛他,比熱愛自己的兒子更加熱愛。

但凡她熱愛的,自己都熱愛。

就如這許多年,無論她做了什么,自己都是拼命地,毫不猶豫的,甚至沒有任何立場的支持她。

卻不料,她灰心了。

他忘了,忽略了——她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

再強的女人,也終究是一個女人。

當面對一個和自己生下兒子的初戀情人,如此咄咄逼人,往絕路上趕的時候,她怎能忍得住呢!

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跟自己,跟弘文帝,甚至跟宏兒,做了一個了結。

他的身子靠在窗下,幾乎要大喊大叫:“小魔鬼……不要死……你反抗啊,怎么不反抗?沒出息的東西!滾水不是應該去澆花的么?為什么用來澆自己?為什么?”

是自己害了她!

若不是自己當年叮囑她,務必對那個不爭氣的孽畜留情,豈會到今天的地步?

旁邊,有人緊張地拉住他,正是魏晨。

忠心耿耿而焦慮的魏晨,恐懼地看著自己面前這個瑟瑟發抖的先帝。

那是一種極其危險的信號,仿佛要兩敗俱傷。

不,這對先帝來說,實在太危險了。如今的弘文帝,誰還敢相信呢?

他狠命地拉住先帝:“道長在搶救……如果您進去了,太后,說不定就沒救了……”

羅迦根本沒法聽他說什么,也聽不進去。只是緊緊地握住自己腰間的鋒利的匕首。在夜色里,沒人發現他眼珠子的血紅。

那是一種被人掠奪,被人辜負,被人失去的……要瘋狂一般的血紅。

而這個人,正是自己的兒子!

他按捺不住,已經失去了一切的理智,身子一長,要破窗進去。

卻忽然聽得一個嘶啞的聲音,如毒蛇在吐著信子,在暗夜的天際下,絕望地掙扎,扭曲自己的狹長的身子。

“道長!你能救就救。沒法救,朕也不怪你;如果她死了,朕就賠她一條性命!”

朕就賠她一條性命!

羅迦心如刀割,仿佛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

弘文帝這個卑鄙的小子!無恥啊!跟自己一樣的無恥!他已經學會了如何把路走絕,讓別人再也無路可走。

也許,很多年前,他就學會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所以,一樣的卑鄙無恥。

他靠在窗前,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

唯有那毒蛇的信子,如掃在自己的面上,吐出充滿攻擊力和毒液的廝殺:“她是朕害死的!只要她死了,朕就把這條命賠給她。所以,她的死活,都不那么重要了。”

所有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屋子里的人,外面的人,都跪下去。

就連道長也呆了一下,看著這個面如死灰的男人——這位陰鷙而沉毅的皇帝。一個那么善于韜光養晦的人,他的內心忽然變得那么脆弱,仿佛被徹底剝掉了皮的綿羊,只剩下血淋淋的一身殘肉,又沒有骨頭的支撐,蹣跚在荒涼的草原上,隨時隨地,都可能倒下去。

只有宏兒不知道,他已經在父皇的懷里睡熟了。

可憐的孩子,緊緊地依偎著自己的父皇,還不知道,自己的兩大靠山,也許,一個都靠不住了。

四周那么暗黑。

就連燭光也沒法把這一切變得明亮。

御醫們都跪在外面,盡管每個人都很疲倦,很困倦了,可是,誰也不敢稍稍失儀,怕被人治一個不敬之罪。

而張孃孃等老宮女,已經哭得眼睛都腫了。

兔死狐悲,她們和宏兒一樣悲切。朝夕相處的主人——已經不僅僅是主人了。這些年,她們幾乎完全成為了她的最親密的家人,是她的母親,姐妹。

這里,便是她最不設防的地方。

也因其如此,大家才會替她誓死效命,也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女兒,姐妹。

死去的,不是馮太后,而是芳菲——僅僅只是當年那個活潑而青春的少女。

天色,漸漸地亮了。

那是一個陰風慘慘的早上。

眾臣們跪在玄武宮的門口,要接駕請弘文帝啟程。

但是,玄武宮空空如也。

眾人驚呆了,立即選派了幾個德高望重的老臣去催請。

東陽王,京兆王進去,迎接他們的是一名太監,面如土色,一副大禍臨頭的樣子:“陛下在慈寧宮,昨夜一整夜都沒回來。”

兩個老王面面相覷。

陛下在慈寧宮徹夜未歸?這是什么話?

二人疾奔慈寧宮,卻被御林軍侍衛統領周鴻阻攔:“任何人不得入內。”

京兆王大怒:“我們有要事見陛下。”

“陛下吩咐了,不得允許,任何人不許進出。”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太后中毒了。”

兩人大吃一驚:“你說什么?”

“太后中毒了。”

問來問去,就這么一句話。兩個人面面相覷,伸長脖子往里面看:“快去問一下陛下,今日會啟程回平城么?”

“好,二位王爺請等著,小人馬上就去問。”

周鴻進去。

清晨的弘文帝,看起來像午夜的幽魂,眼珠子血紅,眼神黯淡,一夜之間,胡須變得老長。孩子還在他的臂彎里沉睡。

“陛下,兩位王爺來請示,是否準時出發回平城。”

弘文帝聽而不聞。

“陛下,小人怎么回答?”

孩子聽得聲音,忽然驚醒過來,揉揉眼睛,眼睛又紅又腫。忽然就明白過來,一下從弘文帝懷里跳下來,眼神充滿了恐懼:“不,宏兒不走……宏兒不要回平城……太后,太后……”

他沖到太后的床邊,摸著太后的手,看著太后緊閉的眼睛,又開始號啕大哭起來。但是,他已經是個懂事的孩子了,忽然轉身,看到父皇可怕的目光,怯怯地,停止了哭聲,低聲地問:“父皇,太后有沒有趁我睡著了醒來過?”

弘文帝滿是血絲的目光憐憫地看著兒子,沒法往他充滿希望的目光里澆注更多的失望。

他點點頭,“醒過。宏兒,太后醒過了。”

孩子幾乎高興得要跳起來,完全不顧父皇聲音的嘶啞和無力,蹦蹦跳跳的:“真的么?太后真的醒了?”

“嗯。我們就在這里陪著太后。一會兒,她還會醒的。”

孩子的眼睛亮起來:“真的?我們不回平城了?”

“不回了!我們一直陪著太后。她喜歡在哪里,我們就在那里。”

孩子跑回來,擁抱著父皇,雙眼閃閃發亮,仿佛昨夜對他的一切的怨恨都消失了。仿佛太后的毒點心,波斯貓的死,都忘了。

忘得干干凈凈。

但是,他還是困倦,孩子才小小地睡了一會兒,打著呵欠,揉揉自己的紅腫的眼睛。弘文帝忽然福至心靈,一下抱起孩子就走。

“父皇?”

他已經幾步來到了馮太后的床前,將被子掀開,將孩子放在她的身邊。被子里,有暖和的熱氣,甚至兒子軟軟的,暖和的身子。

他的聲音非常溫柔:“宏兒,你困了,就挨著太后再睡一會兒吧。等你睡醒了,父皇帶你用早膳。”

孩子驚喜交加,緊緊地,又輕輕地捉住太后的手,弘文帝已經親手給他脫掉了外衣。孩子立即如小蛇一般地躺下去,依偎著母親的身子,小臉貼著她的臉:“太后……你要醒了么?宏兒陪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