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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帝移開目光,眼睛干澀得厲害,仿佛眼珠子馬上就要掉下來。
不一會兒,已經傳來孩子的呼吸聲。他依偎著自己的媽媽,已經睡著了。
她是他的媽媽啊!
他是自己的兒子啊!
他也在床邊坐下。她是恨自己的,可是,她不會恨他——就算是恨天下人,也不會恨自己的兒子。
“陛下……”
“出去!都滾出去!”
周鴻趕緊退下。
兩位老王爺已經等得非常焦慮了,一見周鴻,立即問:“陛下怎么說?”
“二位王爺,陛下現在情緒很混亂,他沒有下任何的命令。”
二人再一次面面相覷。東陽王忍不住了:“太后到底因何中毒?老臣得去看看……”
“是啊,這么大的事情,我們可不能蒙在鼓里,到底是哪個不知好歹的家伙?”
周鴻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畢恭畢敬的:“老王爺,不是小人故意為難,的確是陛下吩咐了,任何人不許進去。”
二人再也無法可想,只得悻悻地退下去。
整個北武當的皇宮,都籠罩在了一片愁云慘霧里。
李欣的府邸,一片恐慌。
滿門老小,一個不留,已經全部捆綁起來。
為首的,正是陸泰。傳旨監督的太監是魏啟元,大聲地念著:“李欣株九族;朱均,誅九族……”
李欣面如土色,恨恨地看著陸泰。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精心設計的妙計,竟然變成了這樣。
他怒不可遏:“陸泰,你這個卑鄙的家伙。你也參與了這次毒殺事件,你現在冒充什么威風?”
陸泰臉上紅一陣又白一陣。
是魏啟元替他說話:“李欣,你惡貫滿盈,竟敢買通朱均,謀逆太后,十惡不赦,你的豫州的九族也全被下旨捉拿,一個也跑不掉!上次陛下仁德,只殺你女婿,饒恕你一命,你竟敢趁機作亂,以五萬兩銀子的代價收買朱均,如今人贓俱獲,你還敢狡辯?……”
李欣咆哮震怒:“我不狡辯……可是,陸泰,你這個家伙,你難道不是同謀?魏公公,你瞎眼了?陛下難道不知道這廝陸泰也是同謀?”
魏啟元輕蔑的:“李欣,你死到臨頭,還敢拉人墊背?正是陸泰發現了你等的陰謀,稟報陛下,陸泰不但無罪,反而有功……”
李欣急紅了眼睛,嘶聲道:“陸泰,你這個卑鄙小人,竟敢這樣玩我?你真是沒骨氣的東西,被那個女人嚇破了膽?卑鄙小人,原來是你被收買了……”
陸泰一直垂頭喪氣,沒法分辨。
誰知道會這樣呢。
他對馮太后也是恨之入骨。可是,那天夜里,自己和李欣密謀之后,回到房間休息。那一晚,有美人伺候,他又興奮,很快就呼呼大睡。
可是,半夢半醒里,仿佛自己身在一股濃煙里,全世界都是牛頭馬面,挖出血淋淋的心臟。他嚇得魂飛魄散。這時,一個黑白無常出現了,手里拿著鋒利的寶劍,要他把和李欣勾結的秘密完全說出來。
他尚有幾分清醒,不敢說;可是,胸口被人刺進去,他抬頭,竟然是先帝舉著寶劍,聲色俱厲:“陸泰,你還敢謀逆,毒害太后?”
他徹底嚇癱軟了,一五一十地,把什么都說了。
第二日早上起來,本以為是一場夢,可是,胸口上卻有血痕——是一團漆黑的血痕,仿佛被鬼抓了似的。
他想起先帝的鬼魂,忽然想起,馮太后,她是什么人呀!正是先帝的皇后,先帝的第一寵愛之人。
他再是大膽,可是,生平最怕之人,便是羅迦。羅迦在世的時候,他再是詭計多端,也從不敢流露半點出來。如今,夢見先帝索魂,而且,留下如此一個鬼打青的痕跡,鮮卑人從來信奉神靈和鬼異。陸泰這一驚嚇,當然立即就把李欣出賣了。
這個消息,他是按照夢中的恐嚇,賣給魏晨的。而且,是他親自找上門說的。
當時,魏晨曾允諾,念在他一片忠心的情況下,答應在太后面前說情,讓他將功贖罪。
當時,李欣還沒把毒藥送出去。馮太后也沒死。
豈料,誰知道馮太后明明已經得到了消息,還會吞下毒點心?
李欣卻得意地咆哮起來:“陸泰,只要那個妖婦死了,你也活不了了……哈哈哈,你賣友求榮,你也不會有好下場。瞧吧,以后你們鮮卑人,全部會像狗一般匍匐在那個妖婦的腳下……”
狠狠地一嘴巴,侍衛的手可不輕,一掌就拍在他的嘴上。
他的嘴立時腫起來。
魏啟元的聲音陰陰的:“將李欣的妻兒,女子,女婿,兄弟等最親族關押一起,一起斬決……”
“我不服……我不服……我要見陛下!我是對陛下忠心耿耿,為他鏟除那個妖婦……馮太后,她又是一個呂雉。她若不死,便會危及陛下的江山社稷……我是忠臣,我一定要見陛下。我所做的一切,只有陛下才能明白……”
魏啟元冷笑一聲:“李欣,你省省吧。”
李欣猶在做困獸之斗:“魏公公,求您了,快去通傳一聲,我要見陛下。我這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陛下一定會明白我的一片赤膽忠心……我不服,我一定要見陛下,要死要活,都得陛下說了算,你們不能私自處決我……”
陸泰冷哼一聲:“你死心吧,正是陛下下的命令。李欣,你連圣旨也不認識了?”
“呸!無恥的走狗!”
李欣一口膿血吐在陸泰的面上,“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小人,還一天到晚吶喊是鮮卑人的天下。這是你們鮮卑人的天下嗎?是她馮太后的天下,是哪個妖婦的天下……我殺馮太后有什么錯?這是我們北國的基本國策,婦人不得干政。難道陛下就不想殺她?陛下巴不得我幫他出手……我是功臣!我李欣是北國的大功臣,就如當初處決呂氏家族的周勃……我是大功臣,我不服……我要見陛下……”
“拉下去!”
“是。”
身后,是妻兒老小,李氏滿門的嚎啕之聲。
李欣終于如一條頹喪的老狗一般倒下去,只是恨恨地看著陸泰:“你這廝也逃不了……看吧,那個妖婦,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你……”
李欣被拉下去,只剩下陸泰站在原地,背心一片冰涼。
好一會兒,才低聲下氣的問魏啟元:“公公,太后究竟如何了?”
本是那么想殺掉馮太后,此時,卻巴不得馮太后毫發無損。否則,便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啊。自己可還有十幾個兒子女兒啊。
魏啟元見他嚇得面如土色,不陰不陽的,低低道:“陸泰,你自求多福吧。”
陸泰也魂飛魄散,恨不得馬上飛到什么山神廟,替馮太后求神拜佛。如果那個女人死了,自己這一家子,怎么都保不住了。
慈寧宮。
有人輕手輕腳地進來,正是魏啟元:“稟報陛下,李欣和朱均已經拿下,全部誅滅九族。”
隔著那么遠的地方,弘文帝的耳邊都在嚶嚶嗡嗡的,是李欣的叫囂:“我是忠臣……我是替陛下出手……陛下難道就不想殺馮太后么?”
他的眼睛花得厲害,已經整整一夜一日不眠不休,如木偶人一般守在慈寧宮。幾乎掏光了他全部的精力,如垂死掙扎的游魂。
“陛下,您先吃點東西吧。這樣下去,身子是吃不消的。”
飯菜一直擺在旁邊,冷了又撤下,然后,又送進來。但是,每一次,都絲毫不曾動過。
弘文帝的嘴唇都干裂了。心口發熱,渾身上下都很燙,對食物,滋生了一種本能的厭倦。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毒點心,死貓,早已徹底被處理。
慈寧宮,干凈得如秋日的最后一片黃葉。
魏啟元再勸:“陛下,您先回去歇歇吧。”
他搖搖頭,聲音有些飄忽:“朕就在這里歇息。”
旁邊還有駐守的通靈道長,幾名宮女,太監也在門邊分成兩排候著。
一聽此言,眾人都吃了一驚。
小太子早上開始,就在太后床榻歇息了,這當然無關緊要。是小孩子嘛。可是,弘文帝呢?
眾人不敢置信,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況。
魏啟元小心翼翼的:“陛下,老奴馬上令人給您在旁邊安一個床榻?”
“不用,這床已經夠大了。宏兒呢?”
魏啟元沒法接下話頭,只好說:“小殿下被帶去用膳,馬上就會回來。”
他聲音剛落,就聽得外面急促的聲音:“父皇……父皇,太后醒了么?”
孩子蹦進來,充滿希望的眼神,立即變成了失望。
弘文帝牽著兒子的手,柔聲道:“時辰不早了,該歇息了。”
他一邊說話,一邊為兒子脫下外衣。
孩子被他抱進被窩里,躺在太后的身邊。
他才回頭,淡淡地掃視一干目瞪口呆的人:“你們都退下吧。”
眾人瞪大眼睛。弘文帝,他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他也留宿慈寧宮?
道長小心翼翼的:“陛下,您還是先去歇息吧。”
他淡淡道:“朕是要歇息了,你們退下吧。”
他的身子已經坐在床上——很隨意地,坐在馮太后的床上。
道長再也忍不住了,沉聲道:“陛下……您這兩天太過傷心,還是先回去歇息吧……不要的打擾了太后休息……”
他冷笑一聲,忽然站起來:“打擾?朕這是打擾么?滾出去,都給朕滾出去!誰再多一言半句,朕就立即殺了你們!朕受夠了,朕已經忍耐了一輩子了……滾,都滾出去……”
眾人嚇得面如土色,灰溜溜地就退出去。
唯有通靈道長站在旁邊,紋絲不動,他滿頭白發,凜然不懼:“陛下,請你自重!這是太后寢宮!”
他冷笑著,嘴角流露出嘲諷的神情:“太后寢宮又能如何?道長,你難道不知道芳菲是我的什么人?”
道長心里一震,但見他已經徹底豁出去了,一副破罐破摔的樣子。
“陛下……你冷靜一點……”
“我已經冷靜一輩子了……”他忽然崩潰了,眼淚從早已干澀的眼眶里流出來:“我這一輩子都在畏手畏腳……太子府的時候是這樣!宏兒出生的時候,也是這樣。一輩子,就從未隨心所欲過。道長,你今日也別勸我了,我沒什么好損失的了。你出去吧,我已經決定的事情,絕不會更改,你如果看不慣,你如果認為我敗壞了先帝的名聲,就一刀殺了我!”
他眼神瘋狂,咆哮連連,勢如瘋虎。
道長長嘆一聲。
“道長,她若是死了,我就把命賠給她!只要她還有一口氣,我就不會離開了。日后,縱然史書如何地鞭撻我,將我形容為一個****敗德的禽獸,我都無所謂!”
道長無言可答。
卻聽得孩子的聲音,充滿了哀求:“道長爺爺……我想和父皇一起陪著太后……您讓父皇在這里吧……”
通靈道長轉身就走。
出門的時候,把門徹底關上了。
門外,宮女們,太監們,寸步也不敢離開。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按照弘文帝這樣的態度下去,豈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他一再地嘆息,茫然無頭無緒。
甚至不敢想象另一個可憐的人——可憐的先帝。
先帝暗中做了那么多的事情,為了太后的性命殫精竭慮。現在,他為了找一款解毒的藥,親自出馬,為了她的生死而奔波著。誰敢告訴他,他的兒子弘文帝,已經公然上了馮太后的床?
當今皇帝和太后,同床共枕,成何體統?
但是,弘文帝已經瘋了,對任何倫理道德都不放在眼里了。
他無計可施,愁得白頭發都差點變黑了,只是不知道,如何向——先帝,交代!
但是,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人是高興的。
那是宏兒。
這是兩天以來,他第一次覺得高興,而且安全。處于風雨飄渺之中的孩子,終于躺在太后的懷里,旁邊就是父皇。是父皇有力的手臂,緊緊地摟著太后,摟著自己。
終究,還是一個男人,才能讓孩子覺得安全可靠。
他凝視著自己的父皇,小小的心里,充滿了一種暖暖的幸福:“父皇……你說,太后多久才會醒呀?”
弘文帝也凝視著兒子:“別急。一會兒就會醒了。宏兒,你先休息,等太后醒了,父皇就叫你。放心吧。”
孩子真的很放心了,頭軟軟地放在枕頭上,眼睛又黑又亮,但覺太后的手,也變得很暖和了。他不那么害怕了,話就多起來了:“父皇,那天太后摔下去后,也是這樣不醒來……那時,宏兒好害怕,好希望父皇也在身邊陪著……”
弘文帝柔聲道:“別怕。以后,父皇都會陪著你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們了!”
孩子驚喜地問:“真的么?不回平城了么?”
“等太后醒來做決定吧。她喜歡這里,我們就留在這里。她要去平城玩,我們就和她一起去。”
孩子驚喜地抬起頭,在父皇臉上親一下:“父皇,你真好。你又會像以前那樣疼愛宏兒么?”
他的聲音溫和得出奇:“好孩子。你一輩子都是父皇的好兒子。沒有人比得上你。任何人都不如你。放心吧。”
孩子心滿意足,那么驕傲,依偎著自己的父母,一會兒便沉沉地睡去了。
弘文帝也覺得疲倦。
但是,他的眼睛沒有很快閉上,只是在暗夜的燭光下,看懷里的女人慘白的臉。他甚至不知道她是死的還是活的。
也根本就不去想這個問題。
方明白,這一刻,是自己期盼了許久許久的——肆無忌憚,無所顧忌,和自己的妻子,兒子,就如正常人的夫妻,父子一般。
那是自己的妻子!
是從哪個醉酒之夜就開始的固執的念頭。到她的懷孕,到宏兒的出生,甚至到后來的決裂……他都絲毫也不曾動搖過這個念頭。
痛苦的是,為什么自己的妻子不向著自己;
痛苦的是,為什么自己的妻子,總是超越了妻子的范圍——她仿佛在繼承父皇的意志,繼承天下的大業——只偏偏不是自己的妻子!
她不愛自己,從來沒有允許過自己這樣躺在她的身邊。
就連她懷孕待產,行動艱難的那些日子,她都不許自己呆在她的床上——只能讓自己厚著臉皮,在一側的床榻。
永遠沒法這樣真正的毫無距離,清醒而明白的擁抱。
也只有在她這樣完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自己才敢真正像一個男人,一個丈夫——他真的覺得自己是個丈夫了!
就連父皇的陰影,都徹底不放在眼里了。
甚至兒子,他都顧不得了。
小小的孩子,他其實是明白的。所以,他從來不曾問過自己的媽媽是誰。因為,他一直知道是誰。
不然,誰會那樣深切的關愛,憐憫?誰會那樣舍命救護,殫精竭慮?
他也不懂得世俗的道德,只知道,只希望,自己最喜歡的人,要在一起,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