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之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并不說話,只是看著對面的柳默慎。
柳默慎并不抬頭,只是坐在對面,靜靜地泡茶。
洗茶、沖泡、封壺、分杯……柳默慎一步步慢慢地坐下來,手法嫻熟,舉手投足之間,滿是穩重大方,哪兒有半點兒剛入庵時,膽怯委屈,愁眉不展的樣子?
柳默慎將茶泡好之后,雙手奉于道之師太,笑道:“家中時候常聽無相庵茶道精妙,卻不曾見過。倒是小女家中對茶道亦有傳承,還請師太品評一二。”
道之接過茶杯,只聞見茶香淡雅,茶湯色彩濃厚透底。
道之一笑:“居士頗具有家傳,貧尼不敢品評。”說罷,將茶杯放下,繼續看著柳默慎,眼神中充滿了探究。
柳默慎并不多話,只是自顧自淺淺嘗了一口茶。
空相庵的禪茶,確實與別不同,柳默慎心想。
前世她也品過不少好茶,卻少有如空相庵的禪茶這般,淡至單薄,卻還帶著清香的。
二人就這樣不言不語地對坐了快一個時辰。柳默慎依舊是脊背挺直,神色自得,倒是道之,神色越來越凝重。
終于,還是道之忍不住,先開口問道:“不知居士,為何讓青虹盯著我那師妹?”
柳默慎吩咐青虹盯人的話,就在道之禪房門口說的,聲音不高不低,正好可讓道之聽見。
柳默慎這才放下茶壺。她沒打算瞞著道之,也沒打算這么快就告訴她。
“不知師太對那道清師父可熟悉?”柳默慎不答反問。
道之沉默了一下,才道:“我二人自幼同在無相庵出家,算得上熟悉。”
柳默慎笑道:“那就不算熟悉了。只是不知,道清師父可和您說起過她的本家?”
道之一笑,合十道:“阿彌陀佛,出家之人,俗世塵緣皆斷,哪里會輕易再提本家?”
柳默慎點點頭,自顧自道:“不輕易提起,可見也是提過的,師太可愿意告知一二?”
道之沉默一陣,終于忍不住,問,“居士究竟為何問這些?還望如實相告。”
柳默慎側頭,看向窗外西下的斜陽,輕聲說:“還請師太放心,且再等等吧,我不過只是求大家平安罷了。”
金黃色的陽光透過低矮的窗子,灑在她的臉上,襯得那張溫婉清麗卻又帶著一稚氣面龐,更柔美了一些。
道之一瞬間有些恍惚,覺得時間似乎倒回了十余年前。
那時,也有一個如花般嬌艷,于苛刻的環境之中,沉疴難治,卻依舊笑得嫻靜的女子,就這樣坐在她的對面,對她說:“想不通的事情,不想就好了,我只盼我的孩子,能平安長大。”
道之心中一軟,念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既如此,貧尼就再等一等。”
柳默慎嫣然一笑,道:“道之師父,小女初來寺中之時,庵中就為小女準備了禪室。只因心中煩憂,就在佛堂住了這幾日。如今心結已開,不知,可否搬到禪室?”
道之點點頭,道:“這個自然,居士的屋子就在自左邊數第三間,內里一應東西都是全的,居士直接去住就好。”
柳默慎再是一笑,不再言語,只是又端起了茶壺,為道之斟了一杯茶。
這次,道之不再猶疑,而是自得地品了起來。
時間慢慢地過去,夕陽盡落,月至中天。
院子里,蟬鳴陣陣,清風悠悠,透過半開的窗子,進了這寂靜的禪房。
道之閉目而坐,捻著佛珠,心無旁騖地念著經文。
柳默慎也跪坐在地,閉目養神。
二人都安靜地仿佛對方不存在一樣。
突然,門外發出了一聲不大不小的響動,似是有東西撞在了門上一樣。
禪室的門應聲而開,青虹仰面摔了進來,
“哎喲!”青虹叫了一聲。
柳默慎睜開,側頭看向青虹,剛問了一句:“何事?”就見對面道清禪房的門突然打開,道清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疊聲問:“怎么了?怎么了?”
青虹扶著腰,看了看道清,又看了看柳默慎,張著嘴,卻將想說的話都咽了下去。
夜色之下,青虹的臉色有些紅,就像是小孩子做錯了事情一般,滿臉通紅。
道之卻皺起了眉,眼神越過青虹,定在了道清身上。
道清很少會如此冒失。
柳默慎卻不以為然地站起身,走過去,扶起了青虹。
青虹嘟著嘴,站起身,低頭小聲道:“姑娘……我睡著了。”
柳默慎淡淡一笑,卻側過頭,狀似無意地看向道清,立刻又避了開。
道清自從房間出來起,就一直在緊張地注視柳默慎。
青虹方才一直盯著她的屋子看,就讓她很慌亂了,如今又看見柳默慎突然看向自己之后,又迅速移開了眼神,更是慌張了。
她為什么要那個小丫頭看著自己?她又為什么要看自己?
心中本就有鬼的道清,表情顯得更慌張了。
卻不知道在一旁,還有道之在注意她。
因為柳默慎的話,如今她的慌亂看在道之眼中,就頗為意味深長了。
無相庵既然是佛門清凈之地,自然要有清心修行。如今青虹的這一聲雖然響,周圍禪室住的其他人至多就是推門或推窗看看。
見無甚大事,也就紛紛回了屋。
只有道清,竟然會如此慌張。
難道道清……真的做了什么對不起庵中的事情?
此刻,柳默慎卻不管這二人心中作何計較,只是見青虹沒有摔傷,就轉身對道之道:“今日多謝道之師父為小女解惑,時辰不早了,就不打擾道之師父休息了。”
說罷,由青虹扶著,向著自己的那間禪室走去。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道清在身后道:“居士……居士今夜住在禪室?”
柳默慎停下腳步,從左邊的禪室開始,一個個地慢慢地數著。
數到第三個,正好是她此時要進入的禪室。
數罷,柳默慎回過頭,看向道清,笑道:“是呀,道之師父說了,這間禪室就是為小女留的。這位師父……可有事情?”
道清的嘴角抽動了兩下,勉強笑道:“無事,只是前幾日見居士住在佛堂,如今卻又搬來了禪室,有些好奇罷了。”
柳默慎看著道清的眼睛,突然發起呆來,半天才道:“是了,搬來了禪堂,與道清師父就算是鄰居了,若無事的話,我就去常看看師父,和師父說說經文,可好?”
沒來由得,道清突然覺得后背有了一絲涼意,慌忙垂下頭去,不敢看柳默慎的眼神。
這個小丫頭方才發呆時的眼神,仿佛能看透她的心一樣。
不,不可能,那人說過,柳默慎是最好擺布的木頭而已,哪里會知道別人的心思?
道清在心中胡思亂想著,卻發現柳默慎已經不見了。
她嚇出了一身冷汗,道:“居……居士呢?”
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的道之突然開口了:“柳居士已經回去了。”
道清這才注意到,柳默慎的禪室里,亮起了一盞油燈。
她心情這才平復了些,對著道之,勉強一笑:“瞧我,今日有些頭疼,做事都如此毛躁了,阿彌陀佛,這可怎么做佛衣呀。”
道之面上表情波瀾不驚,只是平靜道:“是,師妹既然累了,那就快回屋歇著吧。”
可是這一夜,道清卻根本睡不好了。
一閉上眼睛,她就覺得似乎有人在看著她。
一會兒是青虹那又傻又愣的眼神,一會兒又是柳默慎呆滯卻幽深的眼神。
好容易睡著了,卻夢見柳默慎拿了個火折子,站在她的對面。
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身上已經著火了。
道清從噩夢中猛地被驚醒,才發現只是噩夢。
再看看外面,天剛蒙蒙亮。
道清扶著胸口,喘了許久才將氣喘勻。
“不會的……她不會知道的……”道清坐在床上,自言自語道。
待到思緒平靜了一些,道清才穿上緇衣,打算到正殿去,先念一卷經文。
她也是被逼無奈,佛祖會原諒她的。
想著,道清推開了房門。
卻正對上了柳默慎呆滯的表情。
“啊——”道清慌張地叫了起來,剛出了一聲,又即刻捂住了嘴巴,將聲音硬生生吞了回去。
柳默慎仿佛沒聽見她那聲尖叫,只是坐在道清屋子前面的石凳上,表情依舊呆呆的。
道清卻開始顫抖了,剛要退回房間,突然又聽見柳默慎道:“啊,道清師父,早呀。”
聲音帶著些沙啞,與昨天的那個如出谷黃鸝般的少女聲音,全然不同。
道清扶著房門,上下牙顫抖著,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來一個字:“居士……早……”
柳默慎呆呆地看著她,突然問:“師父,很怕我?”
沒等道清說話,柳默慎歪斜著頭,本就呆滯的眼神此時更是顯得空蕩蕩。
道清覺得,柳默慎的眼神明明在看向她,但又讓她覺得,柳默慎似乎的眼神似乎穿過了她,看向不知道什么地方。
沒等道清說話,柳默慎似恍然般說了一句:“是了”。
之后,又過了很久,柳默慎才自言自語道:“是了,道清師父一定也與我一樣,覺得好熱,好燙呀……”
她渙散的眼神突然凝聚起來,直視著道清的眼睛:“師父你看我的臉,都燙壞了……”
恍惚之間,道清覺得眼前的女子半張臉都是被火燒過后的傷痕。
道清再也支持不下去,尖叫著跌倒,連滾帶爬地爬回了房間。
本來安靜的無相庵,因著道清的這聲尖叫而頓時熱鬧了起來。
柳默慎卻平靜地理了理頭發。
如此不禁嚇的人,為何要去做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