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不緊不慢地走著,大約三刻鐘之后,便隱隱可見京城了。
雍朝此時正是國勢盛極之時,京中及周邊的民眾有百萬之眾,遠遠地看向城門,就能見來往行人絡繹不絕,一路之上茶肆、酒莊,南北貨物,尚未進京,便可見繁華處處。
柳默慎隔著簾子,看著外面的繁華,想著前世昭王亂政時,京中生靈涂炭、血流成河、民生凋敝的景色,恍若隔世。
轉念一想,柳默慎笑了,可不就是隔了一世嗎?
車上,那個老嬤嬤也睜開了眼睛,瞥了柳默慎一眼,眼見柳默慎嘴角浮起的笑容,心中頗有些詫異。
看這個小丫頭,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長得雖然好,可衣飾簡單,想著大約是京中哪個小戶人家養在深閨的小姐。
可是偏偏面上的這笑容,像是歷盡滄桑,看盡世間喜怒哀樂一樣。
面色憔悴,身形消瘦,偏偏神態卻是帶著超脫和自得,如此形狀,在這個老嬤嬤看來,定然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兒。
只是,那老嬤嬤心中雖有猜測,面上卻不顯露,復又閉上眼睛。
柳默慎雖然并沒有注意那嬤嬤,卻也知道那老嬤嬤在暗中猜測她的身份,但她渾然不在意,只是靠著車壁,看著自己已經許多年沒見過的繁華。
一旁,青虹也邊給柳默慎打扇,邊伸長了脖子往外看。
柳默慎見她看得辛苦,小聲笑道:“不要扇了,自己看吧。”
青虹不好意思地笑笑,也知道柳默慎從不和服侍的人說虛話。尤其是這段時間在無相庵中的種種,青虹更是覺得自家姑娘變了很多。是以柳默慎既然這么說了,她也就擱下扇子,湊近車窗,透過紗簾看著外面的熱鬧。
正看著,馬車已經過了京城的西大門——定遠門——那車夫將忠勇公府的令牌拿了給守門的軍士看了一眼。
那守門的軍士也是常在京中行走的,便是不看令牌,也認識那車夫,知道他是忠勇公府的馬車。所以也不多話,連車簾都沒掀開便放他們進了京城。
那老嬤嬤見無人查車,倒是在心底一愣,睜開眼睛,如古井般深沉的眼睛瞥了柳默慎一眼,這個小丫頭,到底是什么人?
她自知自己身份特殊,所以自宮中搬出來之后,就長長久久地躲在了自己安義坊的家中,拒絕了所有的客人。
除非帝后召見,否則連皇宮都不肯輕易進入。
本來在山路之上,這個小丫頭邀請自己上車的時候,她只當是那個小門戶的姑娘好心。雖然察覺處柳默慎身份可能不一般,卻也并沒有多想。
可是如今見守城官不查車就輕易放他們過去了,便覺得事有不對。
如此看來,這個小丫頭的家事只怕非富即貴。
可是偏偏她的打扮,看不出半分富貴。
難道這個小丫頭知道自己是誰,邀請自己上車,不過是為了利用她做些什么?
老嬤嬤想著,面色微沉,打定主意不說話,只要看看她要做出什么來。
等到進了京城,繁華之景就比城外更甚了。
而且,今天恰逢七月十五,正是大集的日子。
雍朝太祖皇帝親自在京中東西兩側,各劃一地做商賈集散,為貨通有無之所,并立下規矩,每月十五,還可以在除朱雀大街之外的各坊之間連通處的規定區域,開放集市。
等到清平帝登基之后,國運昌隆,所以這集市就更繁華了,并且有了大小集之分。
平常月份的十五這天,稱小集,自巳時而刻開集到申時末刻結束。而正月十五與八月十五這兩日,則被成為大集,可通宵達旦。因為當今清平帝的生日是六月十五,所以朝廷又定了六月十五日這天也是大集。
大集這天,京畿之中,南來北往商販無數,貨殖互通,甚至不乏天下奇珍。
正因為這一天如此熱鬧,所以,大集這一天,常有那宅門深處的小姐,由家人陪著到集市上看熱鬧。
再后來,六月十五大集這天,就漸漸成了相親的地方。
這還是素來愛熱鬧的芳寧公主起的頭。
芳寧公主是清平帝的最小的妹妹,比清平帝小了足足一輪,偏偏也是六月十五日的生日,性子又活潑,最喜歡稀奇古怪的事情。
當年芳寧公主最心疼的小女兒安平郡主與人議親的時候,芳寧公主突發奇想,就在六月十五這天,在攬月樓里之上辦了個茶會,廣邀城中貴婦。
攬月樓是皇家八月十五日賞月專用的樓閣,就在朱雀大街的左側,高高地坐在上面,不但既能將集市的熱鬧盡收眼底,還能看清楚北面的馬球場。
芳寧公主開茶會那天,也邀請了城中的十五歲以上的貴公子打一場馬球來搶彩頭。
至于這彩頭,自然是各家貴婦人出的一件珍寶。
芳寧公主茶會那天,搶到了公主府作為彩頭的古玉的,正是安平郡主后來的夫君,鎮國公常家的幼子。
這一天又是清平帝的壽誕,茶會之后,各路貴婦、小姐、公子進宮為皇上賀壽,皇上一聽都有誰搶得了什么樣彩頭,再說一句“賞”,再命人到觀月樓撒錢給集市中的普通百姓,又是一番與民同樂的欣欣向榮之景。
也正因如此,這個茶會就逐漸固定了下來,成了每年六月十五這個大集中的固定項目。
所以對于這一年四個十五大集,民間也有言道:“正月過年,六月說親,七月言商,八月慶節。”所以這七月十五,是最純粹的只為了商事的大集。
而此時,京城中最大的酒家萬香樓上,也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雍朝規定,酒只能官賣,所以這家萬象樓也就是官家的地方。今天趕大集之人,自然有那外地的商家到萬香樓,希望自家的酒能得到萬香樓的青睞,成為貢酒。
也因此,每次到了集市的日子,萬香樓就成了斗酒大會,引得無數好酒之人前來。
叢晰吊兒郎當地斜坐在椅子上,端著酒杯搖著扇子,瞇縫著眼睛看向對面似乎坐立不安的喬揚,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子明兄,今日如此熱鬧,你怎么倒在這兒枯坐?來來來,快喝酒!”
喬揚乃是鎮遠侯的小兒子,因家中溺愛,所以性格最是紈绔。
而叢晰呢?人稱“安溪丑兒”,平日最是對著皇帝溜須拍馬之輩,不過是仗著長了一張好些的臉龐,就自以為了不起。
喬揚雖然是紈绔子弟,但如他這種勛貴之后,也是極看不上家世不顯又名聲更壞的叢晰,但礙著叢晰是清平帝倚重的人,對他又甚是奉承,所以才給了他三分顏色。
更重要的是,叢晰這人縱然有千萬般的不好,卻有兩件事極好:長得極好,又極會玩兒。
前者好理解,后者嘛,則是說不管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件,怎樣聞所未聞的玩兒法,叢晰都會知道。
喬揚并沒有那斷袖之好,所以在他心中,叢晰這極會玩兒的特長,簡直是太妙了。
不過,喬揚此時心中有事,只顧著望街上張望,突然被叢晰打斷,未免不高興地道:“你自己喝著吧。”
叢晰停在半空的手頓了頓,一笑,轉而給喬揚倒了一杯酒,親手遞過去,滿臉媚笑道:“這街上的光景有什么可看?子明兄還是嘗嘗這酒吧。”
喬揚手一推,那酒立刻灑了出來,濕了叢晰的袖子。
“你懂什么?好好呆著吧,等小爺忙完了正事再說。”
叢晰低頭看著濕了的袖子,也不覺得尷尬,只是抬手將剩下的半杯殘酒喝了。
剛剛喝完,就見喬揚突然跳了起來,嘴里念叨著:“來了來了!”
叢晰順著他的眼神望過去,只見街上一輛馬車路過,卻看不出是誰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