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人入畫

第六章 除夕夜宴

“姑姑的話,必定謹記在心。”

玉笙行了禮:“如此,奴婢也不宜久留,便先行告退了。”

“姑姑慢走。”目送玉笙離開后,慕容瑾又在園中踱了幾周,才估摸著時辰回浮月宮。回宮后一時覺得頭暈眼澀,又在案上小憩了會,這才命人準備熱湯,沐浴更衣,焚香佩環。整頓好后又才傳來了輦子,前往桐華宮赴宴。

慕容瑾到時,已來了近一半的皇宗貴族,一一見過后,再由小黃門引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離開席還有兩刻,慕容瑾便跽坐于幾前閉目養神。來者尚且不多,也還不算喧鬧,稍稍靜心便可不聞外物,時辰也就過得極快。

卯時七刻將至,各人都已落座。有數名宮人將大殿中的宮燈盡數挑燃,剎時通明,照得四周茜素紅綢格外刺目,雕花金器玉甁也反射出光輝。慕容瑾只覺眼前一片猩紅,不由得睜了眼。環顧一周,卻見除金龍御座上還未有人外,其下右列竟也有一位空著,不禁心生好奇。此除夕宴雖未家宴,不如平日里那般拘禮,但禮節還是重的。這還有片刻便要開宴了,竟有人想要遲到不成?

不多時,便有內侍清亮而又尖銳的聲音,“陛下駕到——”

滿座噤聲避席而立,待燕帝走到主位后,眾人才齊齊下跪參拜:“臣等參見陛下——”

冕板前垂下的十二冕旒半遮了九五尊顏,依稀可見劍眉深瞳微露欣然之色,承著厚重玄色九龍暗紋繡金廣袖的雙臂微微抬起,“眾卿不必多禮。”這才落座。眾人謝過隆恩后,也紛紛跽坐于座前。

之后,也不過是年年如一的新年祝辭。又命人上了酒器,今年的酒是窖了三十年的上等國釀,連撞擊酒器的聲音也十分悅耳。美酒倒入酒樽激起絲絲銀光,酒面蕩起漣漪。

慕容瑾正看得出神,才發現眾人皆已舉起了酒樽,便忙著也一同舉起。身后的東顯附耳道:“殿下,您的身子不宜飲酒。”

慕容瑾搖了搖頭:“無妨。”袖袍半掩,一樽烈酒就這樣盡數入喉。明明是冰涼之物,咽下后卻燒得喉嚨無比灼熱,胸膛如同被烈火焚燒一般。慕容瑾不適應地咳嗽兩聲,雙頰微微發燙。

以前姑姑總說,長大了才可飲酒,如今,算是了吧。

片刻,絲竹聲起。

擊磬鼓瑟吹簫撥琴。音多而不亂,雜而入合,入耳婉轉悠揚,奏的是燕地名曲《逝川》。

“臣弟來遲,還望陛下贖罪。”殿外傳來清亮的聲音,竟比管弦之樂還要悅耳幾分。

慕容瑾聞聲,余光輕掃,瞥見一角紅衣,便想起那空位來。也不知是哪人,如此,有些放肆了吧。

那人走到殿***手道:“臣弟有罪。”

燕帝看著來人,眉眼帶笑:“都是自家人,無需這般,快快入座便是。”又吩咐道,“來人,奉酒。”

“多謝陛下不罪之恩。”便落了座,將面前的美酒一飲而盡,“當真是好酒——臣弟日前得了幾塊剛采的路玉山雪玉,正愁著不知道做個什么把件兒,如今想著明日帶來與皇兄討幾壇子佳釀喝也不錯呢!”

燕帝笑道:“小酌怡情,大飲傷身,小小年紀還是少喝點酒罷。”

小小年紀?自稱“臣弟”那便應該是皇叔了,會有多小么。

慕容瑾抬眸,卻見那原先的空位上跽坐著一披著紅色狐裘的少年,五官與燕帝有幾分相似,看上去比慕容瑾大不了幾歲,卻已出落得秀美至極。如同上好的畫師勾勒出的妙人一般,恰到好處,添一分太過,減一分則不足。眉如利劍出鋒,眼如星辰之海,面若敷粉,唇若涂脂,清瘦的身子撐起華重的衣袍,清逸高貴不容褻瀆的氣質不溢而出。

那人似乎察覺到了目光,像慕容瑾這邊看來,唇角勾起一抹邪氣的笑意,道:“皇兄這可就不對了,你們家小阿四這么小的年紀都舍得讓他喝這等陳釀,卻還來說教我。”

慕容瑾收回目光,看著幾上空了的酒樽。

燕帝看向慕容瑾,眼底的一絲情緒,轉瞬即被淹沒,似是寵溺道:“你跟一個小孩子叫什么勁,他一年就只吃一口,你要是得了美酒,還不把整個瑞王府都給淹了。”

瑞王?瑞親王慕容夙,皇帝陛下的幼弟,現下唯一留在京中的親王,帝待其如子,備受皇恩,性子頑怪,風流多情。慕容瑾想著偶然間聽到的風聲。

“皇兄又說笑了。”

燕帝轉而問道:“夙弟又是如何認得他的?我記得他在棘城中時,你還在宣城,你回來時,他又正巧去了皇陵。”

瑞王道:“前些日子進宮時見過一面,這樣好看的小孩子很容易讓人記住呢!”

燕帝看著那張與先皇后有幾分相似的臉,聲音夾著一絲不悅,“不過是副皮相罷了,日后若還如這般無出息,也不過是濁著臭著混吃等死罷了。”

瑞王微瞇著眼把玩著手中的酒樽,佯裝沒聽見。這樣的話,聽多了,不入耳也罷。

談話間,菜點已經上齊,眾人飲食,話著家常。

人聲夾著絲竹聲,哪樣都聽不真切,使人心煩意亂,菜式也如往年一般無甚區別,看著便覺無味。

慕容瑾食了幾塊軟糕便停了箸,只是又續了些酒,小口小口地酌著。這酒,或許是個好東西。

忽感一尖銳的目光刺來,慕容瑾往上座看去,正見燕帝皺著眉,與身后的內侍細語幾句。于是訕訕放了酒樽,不多時,便有內侍來收了酒器,并道:“冬寒氣冷,陛下讓殿下多注意身子。”

慕容瑾微微點頭:“多謝陛下費心了。”

沒了美酒,也無甚可玩的,便理了衣袖,慢慢地撫著銀線繡上的紋路。

期間有優伶上前舞袖,不過也無韻無味。大燕這些年來征戰他國,禮樂也荒廢了不少,樂舞絲竹早已大不如前了,樂府也許久沒有出過能讓人幾番回味的曲子了。

酒過三巡,眾人大多已食得半飽,不知是誰擊了編鐘,金屬器敲擊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中。原來的絲竹聲漸停,若有若無的鼓聲自遠處傳來,有些不太真切。

漸近,漸近,聲聲直擊耳膜。眾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循聲而望,不曾察覺殿內的燈火被撥暗了幾分。

殿外的景物漸漸清晰起來,不知是否有人點亮了宮燈,亦或是瀝瀝的紛雪使地面泛著白光。

殿外不知何時建起了高臺,高臺上駕著一只方數尺的大鼓,白色的鼓面上紋著繁復的瑞獸圖騰。紛飛的大雪如同潔白的鳥語,一層層鋪下,宛若一張柔軟的毯子。

仿佛是同大雪一起從天而降的,輕紗飛揚如同一只旋轉的蝴蝶,足尖輕點鼓面,擊蕩出沉厚的鼓聲。周身的白色而輕薄的寬袍衣袂在風中浮動,墨色長發未束,就這樣飄散開來。錦鞋踩著鼓點,清瘦的身影不斷變化著舞姿,每一步都極其輕柔卻又恰能踏出清晰的鼓聲。

躍起,輕落,如那凌波之飛燕,又如只是被風提起的一面紗。天地仿佛一剎那失掉了顏色,只剩下耳邊回蕩的激昂鼓聲,和那高臺上的一鼓、一人、一素影。精致的銀色面具覆了半面容顏,難辨雌雄。襯著漫天的雪花,邪魅而又極不真實,想要上前去抓住那人影,卻又怕觸到的瞬間即化為流光而散。

鼓聲撼心,舞影繚眼。殿內一時忘了言語,忘了動作。眾人就像那手中停了線的木偶,一動也不動。

曲罷,舞畢。待殿中的燈盞又被挑亮,眾人再回過神來時,殿外已是空無一物,方才所聞所見,恍若一夢。

上座之人鼓掌而鳴,朗聲笑道:“這是樂府新編的一支盤舞,不知眾卿可還盡興?”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滿座嘩然,隨之而和。殿內一時喧嚷起來。

“剛才那伶人是新來的?以前怎不知樂府還有這等能人。”

“這一舞,當真是驚絕啊!當年我去吳地時,曾見過那最好的舞師所蹈之曲,亦遠不及如此。”

“此人之才,百個都不及他一個呢!”

“若是我府上有此等之人,嘖嘖。”

亦有不通樂理者,也紛紛讓侍從備禮下柬,部分不是被歌舞所動,只是想招攬這是時紅人罷了。

燕帝看著眾人,滿意一笑,隨即吩咐賞賜下去。

座下的瑞王抿了一口美釀,頗為玩味道:“方才那美人,當真是傾國傾城吶。”又朝燕帝討好道,“好皇兄,好皇兄,我以后得了美玉都拿來孝敬您,你把這美人送給我好不好?”

注:盤舞,又稱盤鼓舞或七盤舞。是一種中國古代的舞蹈。在漢代,舞時將盤、鼓覆置于地上。盤、鼓數目不等,按表演者技藝高低而定。舞者有男有女,在盤、鼓上高縱輕躡,浮騰累跪,踏舞出有節奏的音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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