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阿爹命我去見余笙,他跟我提到軍器監最近做壞了的東西挺多的。其中就提到了鐵蒺藜。說是幾個學徒弄著玩,被佟監正罵了一頓,當做次品,回爐融了……”
韓橘對答如流,好奇地翻過來覆過去地看:“難道就是這個?看起來跟普通江湖人用的沒什么兩樣啊!”
“這個,是軍中制式的精鋼。”韓震冷冷地收回了那枚小東西。
韓橘身子一抖,顫聲道:“這么多?那不可能是人私自偷出去的。只能是,上頭給的!”
韓震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韓橘閉上了嘴。
東側門巡查的人奔了過來,將那枚小小的暗器雙手呈給韓震,低聲道:“那人影輕功極是高明,往新中橋方向去了。”
過了新中橋,往西一折,便是宮城。
韓震嗯了一聲,揮手讓他退下,看了看手中的小暗器,又遞給了韓橘:“一樣的精鋼。”
“這是,這是飛鏢。余笙說的那一批暗器里,也有這一個!”韓橘的聲音中流露出來無限的恐懼。
韓震冷冷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韓橘哭喪著臉,低下了頭。
周遭的人或多或少感覺到了他們父子之間的暗流涌動,下意識地躲遠了些。
滅火的滅火,抬尸首的抬尸首,收拾東西的收拾東西。
還有從別處調過來的巡查隊伍,也在努力幫忙。
剛才看到腳印的年輕人悄悄看了一眼自家在前頭假裝很努力忙活的隊長,再看了看那邊平肩而立、低聲說話的韓震韓橘父子倆,猶豫了一下。
“愣著做什么?趕緊幫忙。”老兵的腳神出鬼沒地從身后踹了過來。
年輕人被踹得一愣,下意識環顧時,卻看到了好幾道冷冷看過來的目光。
這是,自己的用心企圖,被看穿了,惹來了妒忌?
年輕人只覺得心底一抖,連忙跟在老兵的身后,鵪鶉一樣走開,努力地像條狗一樣忙碌起來。
“別好高騖遠了。會送命的。”老兵低聲道,“這是我最后一次交待你這件事。以后,是生是死,你自己選。”
年輕人低低地“哦”了一聲。
“阿爹,皇帝要對咱們家動手了么?”韓橘顫聲問道。
雖然天天吵著嚷著要謀逆,也實實在在地進行著殺人毀尸的動作;可是,一旦獲知龍椅上君臨天下的那一位對自家已經動了徹底的殺心;韓橘還是忍不住覺得雙腿都在發軟。
韓震再也不肯看他,目光在面前火光漸熄的院落上逡巡,漫聲應道:“看來是的。”
“那,那我們怎么辦?”韓橘只覺得自己的嗓子越發發干。
然而,也許是他的錯覺,他好似聽到了他一直堅硬如山的父親大人,輕輕地松了口氣。
就好像,長久壓在心上的一塊大石頭,落下了一半一般。
“該怎么辦,還怎么辦。”韓震淡淡地說著,吩咐他,“每年冬至都要請我那些下屬們喝酒,你可準備好了?”
韓橘愣了一下方道:“是。已經備好了菜單。”
頓一頓,為了表示自己其實并沒有慌張,他還勉強掛了一絲笑容,“酒是三郎去張羅的。他聽說給他治腿的大夫已經進了京,歡喜得不得了。”
“嗯。明天,你親自去接了那位大夫入府。對人家客氣些。你弟弟的后半輩子,就在你的手里了。”
韓震說完這一句,揮了揮手,“你回去吧。不要讓人家空等。”
“阿爹說的是什么,兒子聽不懂……”韓橘面紅耳赤,雙腿的膝蓋骨不停地打著顫。
“行了快走吧,身上胭脂水粉的香氣都快嗆死我了。”韓震皺了皺眉,直言趕他走。
韓橘勉強再笑一笑,踉蹌而去。
管家拎著水桶,擦著額角上的汗,走過來,看看韓橘的背影,莫民奇妙地問:“大將軍,大郎這是怕什么呢?我看他腳都快挪不動了。”
“他那不是嚇得,是累的。”韓震木然。
管家秒懂,卻越發不明白:“啊?今兒個剛聽國公夫人說,大娘子身子不爽利,后兒個冬至祭祖不讓她進祠堂呢!”
“若是她身子爽利,你家大郎就不會這么累了。”韓震說完,不耐煩地瞥了管家一眼,“雞毛蒜皮的,你煩不煩?這一大攤子還不夠你忙的?”
管家縮著脖子跑了。
轉過路口,卻皺著眉苦苦思索:“可沒聽說大郎今天去了哪個姨娘通房那里啊……”
小廝飛跑過來,看見他,忙行禮:“大郎的院子里都沒受驚嚇。大娘子不自在沒出門。小娘子剛從國公夫人院子回來,似乎有些驚慌。然而三郎君安慰了兩句,也就無妨了。”
近前一步,又低聲道:“其他人都沒有出過院子。兩院的下人都很干凈。”
才從國公夫人的院子回去……
管家心中微微一動,命他:“你再去國公夫人那里去看看。”
小廝領命而去。
那邊韓震卻又招手叫他,管家忙奔過去,卻被吩咐的話說愣了:“冬至日準備一只活的大公雞。不要張揚。”
繞了大半個京城,直到天近四更,董二才繞回了錢宅。
錢大省還沒有睡,垂眉坐在佛前抄經。
“家主。”董二落寞地進門,噗通一聲,跪在了他身后。
錢大省抬頭,手里的毛筆伸到旁邊的硯臺里蘸墨、舔筆,然后繼續低頭抄寫,口中問道:“嗯,沒讓韓震看出破綻吧?”
“老三,一直都是,很盡責的。”董二的喉嚨梗住,半晌才長長地呼了口氣出來,雙手把那個荷包呈了過去:“老三從韓震的外書房搜到的。”
錢大省偏頭看了看那荷包,又看了一眼自己只剩了三個字的心經,猶豫一下,卻又自嘲地一笑,放下了筆,泰然自若地拿過了荷包,從里頭掏出那兩團紙來看。
“往后,老三的媳婦問起來,我可怎么答……后天,小郎回來,問起來,我可怎么答……董一一定會殺了我……”
董二精神恍惚,喃喃自語。
錢大省猛地把那兩封信拍在香案上,沉聲喝道:“要緊的是,他們都還有往后!”
“家主……”
“老三是自愿的!不是他就是你!京城和外頭所有聯系的節點都在你手里,難道讓你去?老三拿命換來的大好局面,你若是敢婆婆媽媽地給我毀了,那才是真正地對不起他!”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董二,咱們都不是為了自己。老三知道,你也知道。我也知道你為什么傷心。只是,你家小郎心太軟,這等事,我們不做,他一輩子都不會做。總不能真等韓震布置完畢吧?那可是當世名將啊……”
“是。”
看著董二哭著離去的背影,錢大省低下了頭。
半晌,將還差三個字的心經放在了香燭上,燒盡。
大雪紛飛,蓋住了一切斷壁殘垣,卻蓋不住濃重的血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