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鈞耀終究是書生,那些臟話只會在肚子里想想,真正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口,他卻也覺得丟臉,于是干脆張嘴就是一大堆大道理。他別的本事尋常,可要說訓示的本事,初來乍到下頭官吏就全都領教過一遍,那絕對是一種無比痛苦的經歷。此時此刻,方縣丞和其他兩個屬官眼看一群屬吏跪在下頭被訓得灰頭土臉,跪得東倒西歪,不禁有些幸災樂禍。至于始作俑者趙思成,自己惱火不說,別人更是暗中埋怨。
好容易等到葉鈞耀滔滔不絕說完,他們一個個挪動著發酸的膝蓋站起身來,無精打采地呈報了一下零星幾件公務,上頭這位知縣相公隨隨便便點了點頭,竟是不消一會兒就退堂走人了。他這一走,大堂里登時吵翻了天,七嘴八舌全都是小吏的聲音。方縣丞劉主簿不是徽州府本地人,深知這些歙縣地頭蛇不好惹,羅典史也是去年從外頭調來,就任不久就被架空了的,生怕惹火燒身,幾個人干脆全都閃人了。
“老趙,你下次惹事也好歹通個氣,讓哥幾個陪跪這么久!”
“那個汪小秀才什么時候招你惹你了?”
“別到頭惹來歙縣那堆秀才像上次去堵府學似的,把咱們縣衙大門給堵了,那時候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了!”
趙思成見七嘴八舌損自己的都是些往日和他不對付的,便皮笑肉不笑糊弄了過去。
等到他回了戶房,幾個素來和他走得近的全都跟進了屋子。見這些人臉色都不太好看,他便哂然一笑道:“慌什么!堂尊也就是嘴上發火,你們聽聽他說的話,可有讓我蠲了汪家的糧長之役?沒有吧!這就對了,堂尊也就是借機發一頓火,讓人知道他是一縣之主,可要說他還能做什么,那就甭想了!”
“只要這次攤派公費的事情成了,他就算有把柄捏在了咱們手中,那邊交待的事情也就辦成了。哪怕東窗事發,也是他縣令擔待。咱們有什么好怕的?歙縣都已經單獨承擔這六千多兩絲絹夏稅上百年了,那些想要翻過來的人不過是做夢。再說就算成功,攤到每個人頭上,那才少交多少稅,咱們有什么好虧心的?做成這件事咱們可以調去徽州府衙,到時候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其他人紛紛眼睛大亮,顯然,去府衙當吏員,卻比在這縣衙當吏員更風光,油水也更豐厚。可還是有人猶猶豫豫地問道:“可讓堂尊不得不答應攤派公費的事情也就算了,司吏為什么非得揪著那汪小秀才不放?”
“他算個屁!”今天跪著挨了一頓臭罵,趙思成登時恨得牙癢癢的,吐出一句臟話后方才低聲說道,“以為抱緊堂尊的大腿,告上一刁狀,就能夠把這件事扳過來?呸,堂尊都已經自身難保了!他本來就只是個小人物,可誰讓他之前蹦跶得太歡快了,所以人家看他不順眼?更何況,人家覺得他背后那位,就是年初指使那個帥嘉謨重提夏稅絲絹一事的主謀,不教訓小的,怎么打出老的?那邊說,京里高首揆對汪家那老的很不待見,他這輩子賦閑定了!”
“可萬一真的激起士林……”
“歙縣這些生員不日就要趕赴南京去參加鄉試了,家家戶戶看得正緊,這時候若那小秀才去煩人,門上也得把他打走!就算是程奎幾個,也沒那工夫為他主持公道!”
見其他人還有些猶豫,趙思成又加重了語氣:“你們少杞人憂天了!別說堂尊今天也就是為了他空口說句白話,就是真的為他開脫,我也自有說法。休寧、婺源、績溪、黟縣、祁門,這徽州府其他五縣都曾經有過生員之家擔當糧長的前例。而且,段府尊那兒對堂尊本就頗有微詞,再出岔子他這縣令之位難保!更何況,堂尊現如今正焦頭爛額那五千兩攤派公費的事呢,顧不上汪孚林!”
趙思成這一番話連消帶打,平息了眾人心中的顧慮。見人人點頭如啄米,他這才笑吟吟地說道:“那個劉會我可就沒工夫看顧他了,你們知道怎么做?”
聽到這話,眾人當然心領神會。剛補上沒多久的糧科典吏立刻狗腿地說:“司吏放心,那劉會從前仗著能寫會算,巴結了前任房縣尊,這才能夠撈到了司吏的位子,這一回一定給他點教訓!我已經和皂班那些白役打好了招呼,這會兒估計人已經過去了!”
昨晚被葉鈞耀這樣一攪擾,汪孚林就索性沒有早起,補覺之后睡到快午時,他留下秋楓在客棧守著,自己帶著金寶出了門。目的很簡單,按照葉鈞耀給的地址,他和金寶去找前任戶房司吏劉會的家。
對于這么一個只聽過沒見過的人物,他從前沒有太放在心上,可沒想到這家伙下臺之后,新任司吏趙思成竟然給堂堂歙縣令引來了一個煩,他也只能走這一趟。當然,如果此人因為侄兒劉三卷進那樁深不見底的案子,由此受了牽連后就恨他入骨,那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他可不會飲鴆止渴,只為解決今日危機,就給自己日后找麻煩。
按照明初的制度,從知縣以下,所有官吏不允許住在衙門之外,官有官廨,吏有吏舍。但歙縣衙門并不像府衙那樣寬敞,吏舍并未完全納入縣衙的范圍。為了進出衙門方便,縣衙屬吏的吏舍大多在縣前街和縣后街、橫街一帶,可劉會家卻是個例外。
此人家住縣城和府城之間的德勝門外新安驛。當初歙縣和徽州府還是府縣同城的時候,這里曾是進出府城的要津,即便如今也依舊熱熱鬧鬧,鋪肆林立。所以,汪孚林脫去了秀才的招牌襕衫,和金寶都是一身布衣打扮,穿過小巷坐在劉家對面那家米粉攤上,看上去就和尋常鄰家少年似的毫不起眼。
為了不引人注意,汪孚林還特意囑咐金寶,把那聲招牌的爹給收起來。
那米粉攤乃是一個長相尋常,三十出頭的婦人操持,只見她時而麻利地收拾碗筷,擺正桌凳,收錢結賬,時而燙粉開湯放佐料,手腳極快,生意也紅火。不消一會兒,汪孚林和金寶面前就一人擺上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涼拌粉,炒制的醬料一拌,上頭撒了青翠的蔥花,汪孚林更是按照自己的口味點了幾滴花椒油,加了姜汁,三兩口下肚只覺得鮮香麻辣,唯一遺憾的就是少了點大紅的辣椒。就在他一氣下肚小半碗之后,突然只覺得旁邊有人碰了碰自己。
“爹……你看那邊!”
金寶情急之下差點露出破綻,好在收得快,汪孚林也就只瞪了他一眼。他抬頭望去,就只見劉家門口多了幾個皂隸打扮的漢子,頭前第一個人一腳踹開了院門,繼而就揚聲叫道:“劉司吏,別躲了!堂尊還沒審結你這案子,你還能躲到什么時候?”
“到時候若來個充軍,弟妹不得哭死?”
“是男人的,就別當縮頭烏龜!”
汪孚林聽到這亂哄哄的笑罵聲,情知是有人落井下石,登時聚精會神看了過去。
而這時候,米粉攤上的婦人亦變了臉色。知道這些家伙回頭若是沒收獲,那就必然會來找她的麻煩,她把錢箱里頭的銅錢一把全都抓了放在懷里,竟是連這攤子都顧不上,就悄悄溜了。倒是幾個在這里吃東西的食客膽子大些,但也無不閉緊嘴不敢吭聲。
好一會兒之后,終于有一個人影抄著條凳沖出了劉家院門,看年紀還不到二十,卻是怒容滿面地回罵道:“什么充軍,誰說老子有罪,老子是瞎了眼,這才被劉三那個小王八蛋給害了!老子知道你們在想什么,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可你們真要把老子惹急了,殺人放火老子都能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