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爺天賦異稟,一面滔滔不絕給三個學生講課,一面卻還能分心留意汪孚林這邊的動靜。所以,看到小北進來送茶點后,在汪孚林那兒逗留了好一會兒,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說些什么,他的臉上就露出了會心的笑容。至少,他不用太擔心前腳逃脫了被家里人逼婚的命運,后腳又遭遇到葉縣尊的許婚美意了。只不過,對汪孚林手中那一堆肯定不是圣賢書的東西,他卻有些不以為然。
于是,他須臾就進入了課間茶歇時間。吩咐三個小家伙稍微休息片刻,他就起身信步走到了汪孚林面前。見對方也正好這時候抬起頭來,他就隨手抽走了最上頭那張紙,掃了一眼后就皺眉說道:“又是這些?要我說,這些被騙之后哭天搶地的人固然可憐,但也有可恨之處。古往今來,這些騙局雖說花樣翻新,可不外乎就是老瓶裝新酒,換湯不換藥。這些苦主要么是貪得無厭,要么是無;無;錯;+知愚蠢,否則怎會被騙子有機可趁,掉入陷阱?”
李師爺你也太毒舌了,讓那些受害者情何以堪啊!
腹誹之后,汪孚林把手中這摞東西往旁邊一放,隨即誠心誠意地請教道:“李兄說得雖不錯,但天下愚人太多,你覺得可有辦法向更多人揭破這些騙術?”
“所謂愚夫愚婦,就是那些根本不聽好人言,一心一意只相信騙子,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人。等到受騙之后,哭天搶地,撒潑尋死。反而要怪從前好心點醒又或者揭破的人沒有堅持到底。恨不得把自己損失賴在別人身上。比如之前賴上你家,之后訛詐邵員外不成丟了性命的那個家伙。”
這還真是犀利……不過細細一想確實如此。
李師爺漠然地嗤笑一聲,繼而就若有所思地說道,“賢弟要有興致,可以自己寫這么一本書出來告誡世人。”
他寫?他經歷最多的可不是現在這種騙局,而是從最簡單的丟包到最微妙的您兒子住院了這一類電信詐騙!不過,記得當年看過《杜騙新書》……
見汪孚林竟然開始認認真真考慮這種可能性,李師爺不禁有些意外。他隨手把汪孚林手中剩下的那些文書都拿了來。見全都是從賦稅,到案子,再到各色上下公文之類的疑難,他不禁額頭太陽穴微微直跳,情知這是葉大縣尊推過來的公務。雖說有些埋怨東翁偷懶,可他更心驚的是這縣衙事務之繁雜,要是自己日后殿試能進二甲,自然是步入清流,不用和這些打交道,可若是不幸掉到三甲。留京無望,豈不是也要日日和這些事務為伍?
那么要不要現在也稍稍熟悉一下?不行。他明年就要去參加春闈,教書育人不要緊,還能自己好好溫習制藝,可分心其他,他就太小看天下英雄了!
汪孚林在發呆,李師爺也在發呆,那邊葉小胖登時有些蠢蠢欲動。可之前才剛被李師爺狠狠罰過,他不敢輕舉妄動,就沖著金寶使勁使眼色。金寶猶猶豫豫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悄悄站起身來,可還不等他走到汪孚林和李師爺那兒,就只聽汪孚林輕輕拍了一記扶手。
“就這么辦!李兄此言可謂是撥云見月,我這就去歙縣學宮找馮師爺商量一下!”
金寶就只見汪孚林一下子站起身來,笑著在他的肩膀上輕輕一拍,竟是抱著那一堆東西又出去了。他什么話都來不及說,只能眼睜睜看著人風風火火地離開。正發怔時,他便看到面前有一只手晃了晃,回過神就發現李師爺正用溫和的表情看著他。
“你爹有你爹要做的事,至于你,只要勤奮苦讀就足夠了。從明天開始,我會給你開小灶,明年的童子試你可以去試一試,把童生資格拿下再說。”
過了縣試府試,方才有資格被稱作童生。金寶聽到這話,一下子就愣住了。而那邊廂葉小胖正在和秋楓嘀嘀咕咕,卻不想李師爺突然又看向了他們兩個:“秋楓也可以去試一試。”
葉小胖聽到丈夫唯獨漏掉了自己,立刻松了一口氣,但心中卻不禁有些小小的失落。論年紀他還比秋楓和金寶要大,就真的連參加縣試府試的資格都沒有?此時此刻,他壓根沒有看到李師爺嘴角的一絲笑意,更沒去想,自己籍貫在浙江寧波府,根本就不是徽州府人,只一味沉浸在少有的自怨自艾之中。
汪孚林之所以要去歙縣學宮找馮師爺,是因為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現在給葉鈞耀出主意,葉鈞耀會認為他一部分是天賦異稟,一部分是得益于背后的汪道昆指點,就連趙五爺也很可能會有相應的誤解。而汪家兄弟不會了解到太多的細節,如此兩邊一岔開,總不至于讓他被人降妖除魔了。可他又不是走南闖北的老江湖,怎么能寫出《杜騙新書》那樣歷數各種騙子行徑的故事?而數一數身邊的人,無疑馮師爺很合適充當這么一個角色。
果然,教諭署中,他只對馮師爺一提此事,馮師爺就表現出了很大的興趣。馮師爺科場折戟,仕途蹉跎,對于再往上爬已經沒有什么奢望,而這年頭出什么詩集文集,名氣也是硬道理,憑他的水平很難賣出去幾本。所以,之前葉鈞耀給了他就紫陽書院換門聯事件寫一篇題記的機會,他就已經感激涕零了。所以,他這會兒臉上笑開了花,偏生還得努力按捺立刻答應的沖動。
“縣尊認為,此書不但在于杜絕騙子,而且在于教化世人,馮師爺德高望重,擔此重任最合適不過了。”
汪孚林確實是請示了葉鈞耀,游說在書中宣揚歙縣破獲的這連環詐騙案,得到了這位縣尊點頭之后,才來找的馮師爺。葉大炮本人的話當然不會這么軟和。可馮師爺哪里會就此去和縣尊對質?在這樣的好話蠱惑下。馮師爺終于答應了下來。隨即方才有些扭捏地說:“只不過,我雖年長,這些騙子惡棍行徑,卻也只道聽途說了一星半點,不是太了解。”
“這還請馮師爺大可放心,刑房那邊諸如此類的案卷堆積如山,回頭我請縣尊差遣一個書辦來打下手。以馮師爺妙筆生花之才,定然能夠教化世人。嚴防騙子。縣尊還說,到時候如有機會,會請南明丈夫提筆作序,總之一定要將此書推廣天下!”
馮師爺登時喜出望外,只覺得汪孚林這小秀才實在是太周到了。如果說此前葉鈞耀和他商量弄個廩生名額犒賞一下汪孚林時,他還有些猶豫,那么現如今他就一點遲疑都沒了,甚至他還在琢磨,要不要在歲貢的時候出點力,酬謝對方給了自己一個揚名的機會。
懷揣這樣喜悅興奮的心情。馮師爺竟親自把汪孚林送出了教諭署。他素來是有幾分威嚴和矜持的,縱使那些家境豪闊背景很深的秀才。下頭人也沒見過他如此禮待,因此汪孚林走出歙縣學宮的時候,當初幫過他安置劉會的門子和一個雜役頭兒全都是滿臉堆笑,話里話外全都是阿諛奉承,其中提及最多的就是紫陽書院門前那副對聯。
汪孚林很明白,從今往后,只要他沒犯下什么大奸大惡,那一對無人能更易一字的門聯,一定會長長久久地在歙縣學宮中繼續掛下去!
請劉會幫忙,引介了那個打了頂頭上司小報告的刑房書辦蕭枕月給馮師爺,又友情提供了不少素材,汪孚林的日子終于清閑了不少,能夠定定心心地和李師爺探討一下如何應付歲考,甚至如何進一步弄個舉人功名的問題。然而,和金寶秋楓的求知相比,他雖說在當初為了應付大宗師的時候,四書五經粗粗看過一遍,馬馬虎虎記得個大概,可制藝是真的天分不足。
要不是下午秋楓金寶都回了家,葉小胖也不在,光是那慘不忍睹的破題就足夠他顏面盡失了!
“這么簡單的題……你這道試到底是怎么過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失憶了,從前閉關苦讀修習的那些東西都忘光了,忘光了!”
“那也不至于涓滴不剩吧?我聽說民間如果有人失憶,用點什么沖擊就能想起來,要不再找兩個人打你一頓?”
“為人師表,你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以后我還怎么放心把金寶交給你教?”
短短十幾天,在李師爺的高壓之下,汪孚林只好托了康大去松明山老家,把當年留存的那些備考資料拿回來,耳濡目染之間,雖不能說突飛猛進,可他竟然真的從記憶之中壓榨出了一些東西出來,至少,他終于大致明白破題承題是個什么玩意。可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面對十個八個趙思成邵員外這樣的人渣惡棍,也比應付這種八股文輕松。而李師爺看過那一摞厚厚的制藝習文,確定汪孚林從前是真用功,現在是真“失憶”,終于沒有再苛刻強求。
每日往返兩頭,磕磕絆絆撿起制藝,汪孚林竟也漸漸忘記了,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這一趟出門拜友,似乎是出了遠門,至今還不見人回來。
眼看府衙那邊發還贓物的進展緩慢,汪孚林干脆又提醒了一下葉鈞耀,正式令刑房司吏張旻出面,協助本縣苦主討回失物。有了這道金牌令箭,張旻登時如同打了雞血似的干勁十足,哪里顧得上其他的事,兩個典吏也全都摩拳擦掌帶著一堆書辦跟了他走,整個刑房只剩下了小狗小貓的白衣書辦兩三只,其他人全都扎根府城,去和舒推官以及府衙刑房打擂臺了。
如此坐山觀虎斗的悠閑生活,汪孚林自然而然就能夠沉下心來,仔仔細細思量自己重獲新生這段時日,那些一樁一樁令人眼花繚亂的事情。于是,一個丟在牢里幾乎都要被他忘記的人,終于被他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