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作是付公的老漁民很瞧不起這幾個年紀比自己小,膽子卻沒自己大的歪瓜裂棗。見眾人還磨磨蹭蹭不敢動手,他臉色一沉,突然一亮右手,卻是一把菜刀重重地剁了下去,竟是深深沒進了這簡陋窩棚的一根支撐木柱中。但是,那看似一陣風就能刮倒的窩棚,卻愣是一絲一毫的顫動也沒有,就如同老頭子的手此時此刻也沒有任何顫抖一樣。
“都別廢話了,我知道你們想的是什么,這些肥羊身上搜出來的東西,分你們一半!”
此話一出,剛剛還猶猶豫豫的四個漁民登時眼睛大亮。付老頭素來是最最小氣的人,要從他身上榨點油水出來,那簡直是難如登天,從前偶爾做那幾票的時候,他們分到的財物少得可憐!現如今對方卻突然如此大方,沒有一個人去想什么其中必定有詐,全都只顧著落袋為安。畢竟,生活在這種地方,過的是這種豬狗不如的日子,誰還會考慮什么將來,那有意義嗎?
“干!”
隨著其中一人迸出了斬釘截鐵般的一個字,其他人也紛紛應和,甚至還有人大聲叫囂道:“咱們吃苦受累卻依舊受窮,這些家伙卻吃香的喝辣的,憑什么?把他們沉了海,咱們夠吃好幾年了!”
而就在付老頭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的時候,他卻只聽得身后傳來了一聲冷笑:“哼,一群鼠輩!”
付老頭一個激靈回過頭來,卻發現之前那個向自己買過酒的高大中年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蘇醒了,此時此刻推桌子起身,那動作仿佛絲毫沒有受到五步倒的任何影響。看到只不過這一個人醒過來,他在最初的震驚之后立刻膽氣大壯,當即一把拔出了那原本深深扎入木柱的菜刀,二話不說徑直撲了上去。有他帶頭,其他人對視一眼,也立刻沖上前去打算加入戰團,還有人更聰明。打算挾持那些還沒醒過來的人作為要挾。
然而,這看似一團混戰的局面,卻只是剛剛開始就立刻結束了。
付老頭一大把年紀卻素來悍勇,因此在漁村中說一不二。可這次不過是個和人打了一個照面,手中那精鋼所制的菜刀就被一個對方一個利落的飛踢給踹得高高飛起,直接釘入了窩棚的頂棚。他還來不及為仿佛斷掉似的右腕而呼痛,一個鐵拳便撲面而來,那呼呼勁風甚至還未及面就帶來了一股寒意。
憑著多年行走在生死線上練就的一身功夫。付老頭險之又險地以一個后仰鐵板橋躲過了這一擊,可他畢竟上了年紀,要想趁勢來個后翻卻萬萬不能夠,只能又驚又怒地眼看那兩招把自己逼到絕境的中年人順勢踢起一條凳子,一下子把后面撲上來的三人給擋了回去,隨即又朝自己直逼了上來。他本待一個懶驢打滾先躲過再說,奈何對方動作迅如閃電,猛然一個前踏,一腳狠狠踏在了他的胸口。光是那一下,他就噗的吐出了一口血。再無任何余力。
“快,快放開付公,否則我就殺了他……啊?!”
其余三人剛剛被那先后凌空飛來的兩張條凳給逼得手忙腳亂,待見對方已然將付老頭給踩在腳下,心里的驚駭就別提了,都有轉身就跑的沖動,等聽到這前頭半截話時,方才生出了幾分驚喜。可最后一聲慘呼響起的時候,他們卻目瞪口呆地看見,那個同伴鬼鬼祟祟繞到后頭去。本想挾持眾人中那個看似是頭兒的年輕公子,結果卻被一個五大三粗的隨從緊緊扣住了喉嚨,再看到那邊廂原本倒了一地的家伙或坐或站,分明都沒中招。他們終于驚醒過來。
“快跑!”
隨著這一聲嚷嚷,三人扭轉頭就立刻往外沖去,可還沒沖出窩棚,他們就看到一個身材中等的中年人如同門神一般堵在了那兒:“想往哪兒跑?”
想到后頭還有那么多人,前頭擋路的卻才一個,只憑一股蠻勁。說不定也能亂拳打死老師傅,三人一發狠,登時一聲大喝齊齊沖上前。可幾乎就在這一剎那,三人幾乎同時感覺到背后遭到了不知道什么硬物狠狠重擊,還沒碰到前頭擋路者的半根毫毛,整個人就前仆在地,一時痛得滿地打滾。
擋路的鄭明先看到地上完全碎裂的兩個酒甕,還有一張小馬扎,再看看理當是一腳一個踢出了酒甕的呂光午,手中還保留著扔東西架勢的汪孚林,他不禁嘆了一口氣。
“就不能留一個給我嗎?”
“對不住鄭先生了,一時手癢,沒忍住。”汪孚林笑呵呵地回答了一句,隨即就看著被劉勃給死死卡住喉嚨,都快窒息的那個倒霉鬼,聳了聳肩道,“畢竟差點被人用刀給抵住喉嚨,感覺太不好了。”
不論是地上痛得直打滾的三個人,還是如同死狗一般動彈不得的付老頭,聽到這一問一答后,全都心里直冒寒氣。原本以為人家是肥羊,可鬧到最后,竟然自己才成了任人宰割的小羊羔!到底付老頭是見慣了風浪的,此刻便色厲內荏地叫道:“幾位好漢,今天權當是我瞎了眼,各位饒了我們這一次。我家兒子在海上有點名氣,回頭落點人情,日后好見面!”
在付老頭心目中,官兵除了少數幾個,大多都是軟蛋,官府就更是欺軟怕硬的貨色,哪里像眼下這幾個能夠喝了五步倒卻若無其事,而且還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除了人家是黑吃黑,沒有第二種可能!果然,他就只見那用腳踩著自己胸口的人沒吭聲,而之前扔馬扎砸人,看著像是尋常富家公子哥的年輕人卻笑呵呵地走上了前,手里還拿著一個瓷盤。等聽到對方開口,他一下子醒悟過來,是哪出了紕漏。
“這種品相的瓷盤,放在外頭,哪怕不是什么古董,而是新燒制出來的,一整套東西沒有一二百兩,絕對打不下來。我相信,到這漁村來嘗鮮的客人,就算真的是揮金如土。也絕對不可能半賣半送給你,那么,就只有一個可能了。說吧,你兒子叫什么。我看看是不是我認識的人。”
付老頭死死盯著汪孚林手中那個還在滴著菜湯的瓷盤,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除了去過新安縣城,再遠的地方就再也沒去過了,只聽說過好瓷器很值錢,但在他想象中。那不得是鑲金嵌玉,看上去極其奢華的東西嗎?這白花花,花紋素淡得簡直像沒有的瓷器怎么可能價值這么多錢?要知道,他之前還失手摔碎了兩個,兒子還安慰他說沒事,反正打劫船只的時候這種東西很多!
心如刀絞的他足足許久才總算是略微恢復了過來,吞了一口唾沫后,終究剛剛一口血還是傷了喉嚨,便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我兒子叫付雄,曾經跟過林阿鳳林爺。現在手底下一條船上也有幾十號人。”
他故意把這數字夸大了兩倍,卻只見那手拿瓷盤的年輕人連眼皮子都沒眨動一下,嘴角甚至還流露出幾分譏誚,他終究有些怕死,立刻又加重了語氣說道:“我兒子這一兩天之內就要回來,如若幾位肯放過這一回,他必有后報!”
“那行,反正我閑得很,就等你兒子回來。”汪孚林說完這話,卻突然一松手。任由手中的瓷盤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見付老頭臉上滿滿當當都是心痛,他卻仿佛沒事人似的,對門口的鄭明先道,“鄭先生。麻煩看著點兒,有人經過叫一聲,這村里看來就是個窩子。要是一窩蜂全都跑過來救人,我們也就只能大開殺戒了。”
好兇蠻的口氣!難不成真的遇到狠角色了?
付老頭之外的四人哪里想得到汪孚林不過是開個玩笑,因此當呂光午挪開腳,一把拎起付老頭的領子。將其提到了之前那飯桌邊上丟下時,幾人全都不敢有絲毫放松。而汪孚林沒去理會地上碎片,而是大馬金刀地坐在唯一一張完好的條凳上,笑吟吟地問道:“你兒子叫付雄,那我就叫你一聲老付吧。你說你兒子手底下有一條船,幾十號人,那之前你們村那樁命案,是他干的?”
“那怎么可能,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付老頭想都不想就立刻否認道,“這事簡直是邪姓了!那細仔家里出海的船上,除了他家兩個,還有兩個積年海里老手,別說那天風浪不大,就算風浪大,也有機會游回來,要我說,肯定是那兩個殺了那細仔家里兩個,搶了船想去投哪位大佬!”
“我怎么聽說,那細仔說是黑頭發褐眼睛的妖怪,也就是佛郎機人干的?”
對于汪孚林的這個疑問,付老頭更加確定這是海盜當中有人發現不對,所以來查問的——官府都已經結案了,誰還會費神來查?所以,他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信誓旦旦地說道:“佛郎機人沒那么閑,要搶也得搶好船,破漁船有什么好搶的?就算是大佬,也不會動漁船,誰知道哪家就有人也一樣是在海上做營生,這萬一鬧大了不合算,又沒有油水!”
唔,看來這漁村的人對于濠鏡那點事還不大了解,沒有想到漏網之魚的可能……
“那細仔人呢?我要單獨問他。”
付老頭巴不得汪孚林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立刻想都不想地說道:“人在他自己家里!”
“哦?我怎么聽說,縣太爺還給他湊了二十兩燒埋銀子和安家費,讓村里長者負責撫養,人怎么會還在他自己家里?”
見付老頭登時面色尷尬,汪孚林想想之前入村時,其他漁民在付老頭出面接待后全都躲得遠遠的,哪里想不到原本負責撫養那孩子的人應該是誰?顯見這老頭在漁村中的地位,家里有個海盜兒子還敢去官府的,絕對是膽大包天的奇葩!只不過這老家伙拿了錢卻不想擔責任,把人給丟回了家自生自滅,著實是個狗東西。當下他也沒什么二話,直接示意呂光午把人給提了起來,似笑非笑地說道:“帶路吧。”
付老頭當然不會去問帶路去哪這種愚蠢的問題,此刻性命操之于他人之手,他二話不說乖乖就任由呂光午那鐵鉗一般的手鎖住了自己的一邊胳膊,被提溜著出了窩棚。至于留下來的那三個人,須臾就被捆了個結結實實,卻是擔心丟命,不敢胡亂嚷嚷。直到這時候,劉勃方才看了一眼真正被藥倒,這會兒還在呼呼大睡的陳炳昌和徐秀才,隨即和封仲耳語道:“要不要弄醒他們倆?”
“算了,要讓他們知道咱們公子竟然比強人都狠,恐怕他們接受不了。兩個讀書人,還是讓他們少知道點好。”
鄭明先也是練武人,耳朵很尖,聽到汪孚林的這兩個隨從竟然這么說,他忍不住眼皮子跳動了一下,暗想怪不得呂光午對這個小師弟的態度格外不同。哪個當著朝廷巡按御史,自己又是三甲傳臚,背景深厚的年輕公子,做事情會如同汪孚林這樣帶著幾分匪氣?剛剛汪孚林說話做事的時候雖說很溫和,可那兇狠之氣卻一點都沒少,否則這幾個家伙怎么會簡直要被嚇得尿了褲子?
所謂的細仔,后世的粵語多指代是家中小兒子,但如今卻還有另外一重意思,那就是家中蓄養的小奴。至少汪孚林從濠鏡回來之后,去兩廣總督府拜見凌云翼的時候,就聽到過總督府的本地管事如此統稱灑掃的奴仆。而此時此刻押著付老大,見到那個被叫做細仔的孩子,他卻覺得,這個細字說不定就是形容小家伙活脫脫像根蘆柴棒——比當初他在遼東見過的舒爾哈齊更干瘦,人昏昏沉沉躺在那破爛到極點的窩棚里,竟是仿佛餓得只剩下一口氣!
如果說剛剛汪孚林對付老頭還只是惱火的話,那么這會兒他對人就完完全全是厭惡了。因為呂光午還押著付老頭的關系,他上前試了試小家伙的鼻息和脈象,發現還有氣,干脆便打橫把人抱了起來,這才開口說道:“回去,應該是餓得虛脫了,回頭灌點魚湯什么的,應該能救的回來。”
呂光午點了點頭,卻是淡淡地說道:“要救不回來,反正有四個人給他抵命!一個個綁了石頭沉大海,這死法倒是很適合他們。”
自己怎么會昏頭招惹這兩個煞星!付老大簡直快瘋了,本想冒險一搏大聲呼救,看看有沒有村里人來救,卻正好和抱著孩子的汪孚林對視了一眼。見對方沖著自己笑了笑,那笑容顯得非常和藹親切,他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立時緊緊閉上了嘴。
等我那兒子回來了,我要你們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