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牽羊婆子”不見兒子有個動靜,只以為兒子死子,此時見自己能打得過翠嫂,一時便越發勇猛起來。可是奈何體力不行,又沒吃飯,翠嫂是胖周轉不過來方才著了她幾下,見她急喘著氣,便知她沒氣力了,扭了她的手,便壓制住了她于地上,一時就死命下手直捶,也不找棒子打了。
阿素看得直發抖,緊緊地拉住文箐,想離開。奈何店里的二人那番打斗動靜,甚是巨大,早驚動了四鄰與路人,全都圍觀起來,把文箐與阿素都圍在了里面,此時也不能脫身。
文箐著急那小孩子安危,便道:“快去看看那小孩如何了?”可是阿素扯住她不想讓她進去,怕她被翠嫂誤傷了。
這時旁邊有人才發現地上躺個小孩,自是害怕死了,也不敢過去。文箐見有個男的,看樣子膽子不小,便央求道:“大叔,麻煩去幫忙看看小孩如何?”那人猶豫了一下,最終敵不過文箐與阿素期盼的眼神,便繞了過去探了探鼻息,道:“這孩子沒死呢!暈了罷了!”轉頭對打架中的二人喊道:“小孩沒事!快別打了,真出人命來,便是得見官了!”
文箐與阿素松了一口氣。阿素反思是自己與小姐多管閑事所致,要不然也只是餓一頓,哪里會有小孩同他娘被打這樣的情況?很是懊惱地道:“小姐,咱們要不管這事,只怕就不會鬧成這樣了。”
文箐見她這般息事寧人的后悔模樣,卻不認同,既然路見不平,給個饅頭,誰會想到發生后來的事?想想這小孩說的話必是真的,必是翠嫂以什么相逼,于是這母子倆不得不留在這里。當娘的給店里干活,卻沒得到應有的待遇,連吃食都克扣。對眼前這個翠嫂,加上以前的那個“翠娘子”陰影,更是恨從心來,有股無名火,覺得要再不幫了這母子二人,只怕不是餓死小孩,便真是會給賣掉了。
旁邊有知情地道:“這翠嫂,可是個硬茬。這楊娘子在這母老虎手里,只怕沒個好果子吃的。”
又有人看著熱鬧,笑道:“老兄也是孤陋寡聞的,不知這楊姓娘子早就改名叫‘牽羊婆子’了嗎?這羊今日倒是一改性子,真要拼了命,與這母老虎相斗,還不定鹿死誰手呢?”
文箐聽得這人說這番風涼話,便轉眼瞧過去,可惜是阿素擋住了,也沒看見這人長得什么狗模樣,這明擺著就是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煽風點火,湊熱鬧抬杠是第一個。想想以前聽說過鬧著跳樓的,便是被人擠兌得沒法子,最后一憋氣便跳了的事,如今親耳聽得這般恨不得打起來的人,是格外的厭惡。
阿素惱于現下無法脫身,皺著眉頭,想著自家阿姆要是見得自己在這里這般模樣,只怕回去后,又得說將一頓不可。
那里面,兩人打鬧了好久,顯然是楊娘子體弱,不是母老虎的對手,敗下陣來,頭發散亂,臉上也沒個完整的,不是扇的耳光便是多處被抓破了皮,衣衫差點兒全開,很是狼狽,又聽得自家兒子只是暈轉過去,便也沒了打斗心思,只管去抱了兒子。
反觀翠嫂,倒是除了頭發零亂以外,面上有一條抓痕,倒無其他傷。她整整衫子,惡狠狠地操起案板上的檊面杖一敲,恨恨地罵道:“今日里,你個雇工敢打東家,我便是打殺了你,也無人敢說如何?!”
旁人忙拉住,勸道:“何必與一個沒勢的落魄流民見識?她無家無業,你要是狠下手來,逼得她死心,只怕也不會善了。要是放上一把火,咱們這一些人就……不如就此……”
結果翠嫂卻不聽,一只手叉了腰,橫眉怒道:“她敢!我便教訓得她連兒子都無!她如今吃我的喝我的,睡我家的房子,便是欠了我家債!我讓她用兒子來抵債!我這就找牙人去!看她如何來還我債?!”
這廂話未落音,那楊娘子已見兒子醒了過來,安慰了幾句,聽道真要賣自家兒子,便突然一跳而起,不復先前懦弱模樣:“東家!我一讓再讓你,只是希望你當日說話算數。你摸著良心說,當日可有曾拿了我家舅的幾樣玉器,答應收留我娘倆,出錢讓我返家?待我家舅去世,死無對證,你又反悔,道什么錢財都已發喪,讓我在你店里做些活計,有了錢便打發我娘倆歸家。一再同外人道什么我娘倆占了你家便宜,如今日日尋思找借口,要賣了我家小兒,別人不知你人面獸心,我卻知!今日你家小郎要吃蜜柰,便再次脅迫我去偷,我人生地不熟,只能倚于你門下,你次次逼我,這惡名便隨了我。我也念你舊情,未曾撕破了臉面,如今當著一眾人,便也分說分說個明白,這究竟是誰占了誰的錢財!不為別的,只為我這苦命的兒!嗚嗚……我哭命的兒子啊……”到最后,直接嚎啕上了。
這番話說出來,引得一眾人等都紛紛說三道四起來。
楊氏此時見有人好似幫自己說話了,仗著人多,也不顧翠嫂已暴跳如雷,把當日流落到歸州至如今的遭遇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了一通,又指天劃天地起誓賭咒,道絕無虛言,否則天打雷劈!
翠嫂此時眼睛直冒火,恨不得早點兒打殺或者販賣了這娘倆,以前一直是自家男人阻了自己,今日里自是無論如何也留她不得!再也顧不得旁的,便一腳狠踹了過去,打斷了楊氏的哭鬧。狠狠地又踢了幾腳,方才轉過身來,大聲地喊“冤”,只道自己絕無見過什么玉器,只是好心收留。
文箐與阿素此時已明白個大概,對視一眼,文箐輕聲同她說了一句,阿素沖她搖一搖頭,不同意她的決定。
文箐也在想自己出面也不行,歸州關于自己的輿論還沒消失呢,自己要是上前,必然是頂風作案了,只怕火是越燃越旺的。可是要放任此事不管,于她良心上來說,卻不安。
為難。
翠嫂的一番辯解顯見無力,見眾人已傾向于楊氏,便欲沖過去再打她,奈何被人拽住了,掙脫不得。于是兩個婦人對罵起來。
這翠嫂既不想輸人,更不想輸陣,只是想打卻被人拉住,罵又恨那婦人聲音極尖,自己是粗嗓子,蓋不住。
那楊氏罵著罵著,嗓門不比東家大,便凄凄婉婉唱道:“天呀天,老公死過三周年,嘸個親人來朝面,嘸有銅錢好買鹽;吃得上餐嘸下餐,過得今天愁明天;遺腹子呀背在肩,赤腳搭手去下田。寡婦苦呀如黃連,還話我噶八字生得賤。他人棄來舅姑嫌,老天不開眼,逃荒至此又遇難。家舅無識人眼,苦把錢財托人前,未料他人手一翻,只逼婦人欲賣郎,如今又遭誣而嘸人憐……”
她這番言詞,便是吳地口音,哭唱得悲悲泣泣的。阿素聽得同蘇州的鄉音,也是悲上心來,同病相憐。
文箐雖懂得一點吳地語言,只聽得半懂不懂,便哀求著問阿素這是個什么意思。阿素便斷斷續續給她翻譯一遍。
旁邊的眾人自是將她的話聽得清楚明白,便都“哦”、“哦”地作恍然狀。
翠嫂此時也算是搞清了楊氏所唱內容,便恨不得一包啞藥毒了她去,或者剛才直接打死了還好些。
事情陷入這僵局。阿素在人群里既走不得,又幫不上那小孩的忙。好生為難。
這時有人突然喊了一嗓子道:“坊里長老也在這啊!快請來調解此事。”
眾人開始騰出一塊空地來,文箐見那長老果然是個有點年紀的人,想到了陸家村的里老,想來都是主持一街一坊或一里一村事務的年長之輩了。心里便舒了口氣,想著待會兒就與阿素抽身而退。
那長老在眾人后面已呆了片刻,此時進到中心場地,便點點頭,同眾人打了招呼,又得了座,才轉過來問胖翠嫂:“翠娘,你替她安葬了家舅,可費了多少錢鈔?讓她付于你便是。她要嫌你未曾依前言行事,奈何我等見你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卻是不知究竟哪個說的才是真,哪個所言又是作假。既如此,便也不要雇她給你做活計,便是了.只是楊氏娘子,你一介女流不懂律法,卻不知你要是打了翠嫂,只怕便是個大罪啊。”
文箐見這說話的有偏頗嫌疑,又聽得楊氏動人的話會被治罪,便更是緊張了,悄悄地對阿素道:“這長老只怕是要……”阿素不讓她說下去,只握了一下她手。
翠娘僵著臉皮笑道:“劉老爹啊,您老不如也給分說一下。她個流民,能有多少家資?要真有錢財何不買房置地自過自家日子?何來我家尋活計?如今既在我家做得些工過得了日子,卻不想,見我這生意尚好,非要誣我受了什么錢財。我與她一份活計,到頭來反被這賤婆娘倒潑一盆污水,真正好不讓人生氣!各位也休得聽她胡言什么玉器錢財,哪里有舅姑不信自家兒媳,卻要托于他人掌管的理?我家開店,做個善事,給她打發了家舅的喪事,卻不料到頭來沒個好報。各位可得小心了,別象我家男人那般被她沾上了,可就……”說著說著也不言語下去了,似是家丑不與外人再詳說。
眾人聽得一半,也自認是個道理,一時都將信將疑,不知該信哪方是好。盯著楊娘子瞧,也不是個好顏色的人,面容憔悴得很,有些黑瘦,似乎帶點兒病態,那小孩更是沒個好模樣,黑乎乎的看不出是個歪瓜還是咧棗。
可是,翠娘最后一句話,卻是讓眾人“咦,哦”地恍然大悟一般,再次將目光集中于楊氏,心想:這般姿色,不知又是個何原由?
額,楊氏唱的歌,前半段是浙江地帶的民歌謠。后半斷是本人隨口編的,湊個數。
另外,雇工與東家的打斗問題。這里楊氏并未賣身于店家,也不算長期雇工,不算奴婢毆打主家。自然不能用良賤相毆這一條來論。同時,也未曾立有文契,只算凡人打斗論處,否則若按雇工與主家毆打,則雇工只要一動手,必會杖一百,徒三年,若傷了人,更是重罪,按傷情不同,罪逐漸加重至斬。但如果主家要是毆傷雇工,只要不至骨折,不受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