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聽得直皺眉頭,這店家娘子好個不明事理的,因為利害攸關,便道出一句“哪里有錢去買蜜柰”,徹底否定了東家兒子吃“牽羊婆子”的蜜柰這事,反而同那胖店家一致說法。
她想到以前所知的“三從四德”,“男人是天”,今日見這小家小戶的米糧店家卻是個怕老婆的。他家娘子一說,他便縮了回店里,哈著腰給她搬了把椅子坐在那兒,嘴里只一味討好:“是,是,娘子說得極是。我也只是為這兩位小娘子閑說得則個。娘子勿要動氣。今日身體可好點?醫生昨日可交待了,這雙身子可是得多吃。想吃什么,我這就著人去買來。”
文箐彼時哪里知夫妻相處之道?只道這男人沒有男子氣慨,暗罵他軟骨頭。
阿素見小姐滿臉不高興,又被她拉了幾下,示意快點離開這里,便又出了店,經過隔壁。此時打罵剛停,中間不知又發生過何事了,只見那牽羊婆子畏畏縮縮地蜷坐在地上,懷里抱了一個孩子,很是瘦小。文箐一時同情心大發,再也忍不住,立在那兒,阿素拉她也不動。
阿素眼見那婦人如此一個落魄樣,想到周家也是離鄉背井的遇難在此,也是心生同情。奈何這是異鄉,且身邊也無個男人,到時要是鬧起來,于自己這一方反而不利。看不下眼,又幫不得,只能“眼不見為凈”,狠狠心,很為難地勸道:“小姐,這閑事咱可不能管。你管了今日一頓,又能管了她下頓?她能去偷了人家的蜜柰來,可見是個心底并不如何正派的人家,這里面的是非,哪里是我們過路人能了解的。”
這外頭有人站在鋪子門口,自然便引起了店里人的關注。那“牽羊婆子”抬頭時,文箐見她額上有血跡,看來剛才是真磕頭,不是假磕的了,臉上容色實在看不出來有何動人,只是一副受驚的模樣。
賣饅頭的那個婦人把手上的杖子往案板上一放,瞥地上婆子一眼,滿是不耐,順勢踢了婦人一腳。再抬頭時,已是笑臉迎上來,大聲招呼道:“兩位小娘子,可是來幾個饅頭?不是我翠嫂夸海口,歸州這地界的饅頭,論個頭,論味道,再也沒有我家做的好吃了!”
文箐一聽“翠嫂”這個名字里有“翠”字,就打一個寒戰,心里頓生反感。眼睛也不瞧她,只看著那瘦弱的小孩道:“如何賣?”
“牽羊婆子”萎在地上,被那一踢,正撫著小兒,慢慢地掙扎著爬起來,低著頭,也不吭聲,背彎得很,便要朝里走。
文箐看得心里特堵。
阿素也看不下去,已經要了幾個饅頭,付了她幾文錢,對“牽羊婆子”道:“咳,那個抱娃的娘子,這饅頭你且拿去喂了孩子。”
“牽羊婆子”轉過身來,抬了頭,見到文箐她們,臉上是慌張神色,顯然也認出她們便是在蜜柰攤上見自己偷拿人家蜜柰的兩個娘子。她也不敢直接應聲走過來,只看著那胖東家,把孩子往身后藏,顯然是打罵怕了。
她家小孩聽得有人要給自家饅頭,眼睛便閃亮起來——墨黑般的眼珠如星辰,那張臟兮兮的臉如夜的背景。臉上有兩行淚痕,顯然剛才也哭過了,又有那一雙小手黑乎乎的,只揪緊了他娘的衫子不放開。讓文箐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便抬著懇求著阿素幫了這母子倆,尤其是難得這小孩這雙眼,實在太象文簡的眼睛了。
阿素也看得于心不忍,左右瞧瞧,旁邊的店家顯然都裝作未聽見,也不主動出來相幫的,都同米店老板夫婦一樣,只探頭看著這邊的熱鬧。心里嘆口氣。
翠嫂那邊見這一雙姐妹倆同情自家店里這婆子,想想就來氣,一個兩個都覺這婦人值得同情,便是自家男人也在自個面前沒少說,不知這賤人到底哪里讓人覺得好來?可是客人也不能得罪了,更何況這兩個客人雖然穿了孝服,可這還戴了帷帽,顯見是有錢的。只是自己這氣實在沒地方出,很沒好氣地朝婆子喝斥道:“還不快過來?!瞧你鬧的這叫甚么事?!難道我店里還虧過你們母子不成?你再這般,我便打將你們出去,看哪個還收留你!”
“牽羊婆子”慢慢挪過來,雙手捧過阿素手里紙包著的五個饅頭,便是深深一彎腰,行了個禮,道:“兩位小娘子大恩大德,貧婦我……”
她懷里的小男孩卻雙眼只盯著饅頭,直吞口水,小聲央求:“娘,饃饃……”一邊伸出手來,便要抓。
“牽羊婆子”又看了一眼翠嫂,見她也沒反對,便取出一個撕了一小半,給了小男孩。其他的想放在店里桌上又怕翠嫂過會收回去,只得緊緊抱在懷里,也不管燙與不燙。
這小孩餓得慌,見終于吃的了,便再也不顧別的。抓了過去,拽了一角,便往嘴里送,吃得太急,又有些燙,也不嚼幾下,就吞,結果就噎在那里,咳起來,滿臉脹得通紅。手里還緊緊地抓住那剩余的。
他娘急得把懷里的饅頭差點兒掉地上,最后還是往桌上一放,便抱了兒子直拍后背。那包里四個饅頭被這么一扔,散開來,在桌子上打兩個滾,有一個便掉地上。
阿素瞧那“牽羊婆子”慌了手腳,畢竟自己侍候過弟弟,少爺與小姐,經驗也不少,忙提醒道:“休得急了,快找點水與他,便可。”
孩子他娘聽得,忙舍了他,找了碗水,喂于他,方才好了。轉過頭來,眼里很是感激地看向阿素。
翠嫂在一旁全然不幫,只抄了手抱懷里,嘴角咧出個陰笑來,罵道:“便是有個吃的,也是個咽死鬼。”
這話也太苛薄了。文箐不知如何罵人,可阿素實實是聽不下去了,也反口相譏道:“店家如此說話,可是有失寬厚,你既說是見她餓著才相幫于她娘倆,何妨語氣柔和些,否則幫是幫了,惡言相向,卻如‘嗟來之食’。也只一個饅頭而已,便是銀饅頭也不必如此詛咒一個不知事的小孩。”
翠嫂雖不懂什么是“嗟來之食”,可也知不是好話,便要怒目而視,卻又見得這兩位小娘子看舉止,好似有身份的人。正拿不定如何一個打發法時,就聽有人過來道:“這不是周家的小姐嗎?可是買饅頭?”
文箐與阿素轉眼看去,見那婦人,自家也不認識,想來是街坊,便也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翠嫂一聽“周家小姐”,早就聽街頭巷尾談及這些事,剛才自己只因她著了孝衣便嫌晦氣沒多注意,見這小姐果然是個漂亮人物,不知有何能耐能讓眾人那般夸他。只是既然人家是官家小姐,雖然落難,奈何人家現在在勢頭上,剛才要發作的話也只得吞了,且待她們一走再與這賤婦人算帳。鼻腔里便“哼”了一聲,道:“小娘子有所不知,這人也得看是什么身份,只是個賊婆子罷了。你若今日幫了她,便如同我這般,反而賴上我家了。我家男人見她可憐,幫這賤人葬了家翁,如今又讓她在店里干些活計維持生計……”
文箐聽得翠嫂這般話語,雖生疑惑,卻仍然不恥她的言行,更是不信。在菜場,見“牽羊婆子”那番舉止,雖然有些怯意,心虛理虧,可畢竟她做出來了,便是有難言之苦,在自己看來,也是一個很不好的印象。這兩人都是有缺失的。
“牽羊婆子”懷里的小男孩卻突然叫起來:“不許罵我娘!便是你逼了我娘去偷蜜柰給你家兒子吃,又要賣我,又不給我吃的!你是惡婆娘!惡……”他話沒罵完,嘴已經讓他娘堵住了,抱了在懷里,不讓他看到翠娘那噴火一樣的眼睛!
文箐一震,與阿素面面相覷。這孩子看著比文簡沒大多少,尤其是那身材極瘦,卻沒想到這孩子比她娘要有膽量多了。真是“初生牛犢不畏虎”!
那孩子掙扎了一會兒,他娘見他平靜了些方才放開來,沒想到那孩子一下地,便沖到翠娘身邊,伸出瘦小的胳膊,把小拳頭舉了起來,叫道:“你欺負我娘!你打我娘!你不是個好人!快還我家寶貝來!”
翠嫂沒想到婦人是任打任罵的,就這小子卻是個不服氣的,如此這般年紀,卻對自己甚為不恭,不禁惡從心中起,自是嫌這小孩命長,胖手一把拽了他,便甩將出去。
只見那小孩似風箏一般,沒幾兩重就飄了出去,落地時,頭便磕在那桌子腿邊。一陣碰撞聲后——人,沒了聲息。
文箐立時緊張起來,阿素緊緊牽住她手,不讓她上前去!
“牽羊婆子”嚎叫一聲,撲倒在地,便去抱兒子,往后一摸,也沒見流血,見兒子完全沒反應,一下子也不知個好歹。于是放聲哭了兩嗓子后,方才想起罪魁禍首是誰,怒而起身,撲向翠嫂:“你還我兒命來!我與你拼了!”不要命地鬧將起來。
就她這單薄身子,哪里是胖而高大的翠嫂的對手?翠嫂一伸胳膊擋住了她抓向自己面孔的一只手,另一只方手欲抱緊了她整個身子。卻不料“牽羊婆子”是不顧命的打法,那雙腿也跟著踢了起來,也沒纏過腳,這一時狠起來,用的力道自不是往常那般輕,被踢著了也是挺疼的,于是翠嫂手便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