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文尚接到家里下人送來的信,面帶怒色的匆匆往府里趕。
這個張氏越來越放肆了,自己之前看在辰兒和晴丫頭的份上,給她留幾分顏面,那些個玩物她打發了也就打發了,可是卻不該動這杜麗娘。
他本來是遵循大伯父的安排,給那姓杜的商賈漏了個口風,果然就巴巴的把自家的閨女送來做小妾,當真是商人秉性。
對杜麗娘他也沒有放在心上,可是幾番之后,他就喜歡上這個雖出自商賈之家,卻懂禮溫柔的女子,對杜麗娘也上了幾分心。
現在杜麗娘懷了身孕,他更是放在心窩上了。
張氏這個妒婦,不是她動手腳,麗娘怎么可能忽然小產?他這回要休了這個悍婦。
孟文尚一邊恨恨的想著,一邊往內院走去。
送信的人是老太太院里的人,知道張氏被老太太給拿在了松嵐院,孟文尚雖急著想去看看杜麗娘的情況,想著老太太肯定也已經請了郎中,還是先去松嵐院發落張氏是正事。
松嵐院的人都散了,本來這就是二房的私事,又牽扯到主母的陰私,大房和三房的人自然早早的避開了,閨閣的小姐們更不用說了。
本來杜麗娘只是個通房,這種事情,有老太太給她做主,已經是天大的體面了。
在出了松嵐院,一道游廊的拐彎處,孟言茉和孟言雅跟在甄氏后,正遇到匆匆往前趕的孟文尚。
甄氏差一點滿身的撞進孟文尚的懷里。
孟文尚穿著件紅底金線繡鷺鷥補子的官服,看上去少了平時的放蕩氣息,多了為官者的威嚴,他本是三兄弟中長相最為出眾的,這一身官服倒襯托的有些倜儻的味道。
“弟妹且小心”。孟文尚眼睛帶笑,虛扶了一把甄氏。
“二伯”。甄氏斂衽行禮,臻首微垂,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頸。孟文尚眼睛深處閃過一絲異光。
孟言茉姊妹和丫鬟們也都是行禮。
孟文尚此時倒是沒有了剛才著急上火的樣子。
“弟妹可是從松嵐院過來,母親怎么樣了?沒有氣到吧?”
“母親身邊有龔媽媽勸著倒是好多了。二伯還是趕緊去看看二嫂吧”。
甄氏抬起頭,和孟文尚對視,嘴角帶笑,眼睛里也帶著一絲似是嘲笑,似是揶揄的笑意。
孟文尚只覺得心房上癢癢的,只是礙于眾人在場,也不好有所動作。
甄氏帶著人和孟文尚錯身而過,孟言茉跟在她后面,對于甄氏和二伯之間的氛圍,她總覺得有點奇怪的感覺。
進了松嵐院,孟文尚也不等小丫鬟打簾子,一把甩開簾子,大步跨過門檻。
來到花廳就看到張氏坐在椅子上,拿著帕子抹眼淚。而他的嫡子孟言辰也從學里回來了,正坐在老太太身邊,說著學里的趣事,緩解氣氛。
孟言晴作為孟老太太最寵愛的孫女,張氏也曾經管家很長時間,她在被丫鬟們帶下去更衣涂藥,依然不忘讓自己的丫鬟把消息遞給外院哥哥的小廝,讓小廝趕緊把哥哥找回來。
她知道祖母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孟文尚對著嫡子喝到:“這還遠沒有到放課的時辰,你是怎么回來的?來才去給我到學里遞個話,就說我說的,孟言辰私自逃課,給我按學里的規矩狠狠打”。
孟文尚對身邊跟著的管事吩咐道。
孟家族學的先生都是看在京里孟閣老的面子上來任教的,也有族里學問不錯,卻一直止步于會試的學究,在族學里任職。
今天的先生正是一位族人,看在孟府的面子上,就準許了孟言辰的請假。
孟文尚是知道族人都對他們這一支敬重巴結三分,這才親自吩咐下去。
來才為難了一瞬間,也就出去去傳信去了。
“瞧你這沒出息的模樣,整天盯著這些婦人的事情,能做出來什么,怪不得學里的先生日日都跟我夸你八弟,提都不提你。
原來你的心思都放在了你母親這里,哪里還有心去念書,你倒是孝順,可你得記的你是姓孟的,這個張氏是你什么人,我把她休了,她就再與你沒有干休”。
本來就被父親呵斥住的孟言辰此時聽到父親的話,震驚的瞪大眼睛。
而一直哭泣示弱的張氏,也猛地把帕子給扔在地上,她雙目圓瞪,怒氣沖沖。
“孟文尚,你憑什么休了我?我嫁進孟家十五年來,兢兢克克,上敬婆母,下育一雙兒女,累死累活的顧著這個家,我犯了七出哪一條,你敢休我?
我們張家的人也不是好欺負的,不是你想休就能休的,今天你要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我就到府里,到道里,你孟家在江南能只手遮天,我就到京上也要討個說法”。
大明律,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妻子,丈夫若是要休,要明確拿出婦人犯了七出之中的哪一條的證據和證人,或者也可以夫妻協議和離。
和離的婦人還有再嫁的機會,下堂妻卻是沒有人會再娶的,歸宿要嗎是被娘家掃地出門,要嗎是青燈古佛一生。
當然這是明確規定的律法,在民間,很多門第高的夫家要休妻,多的是漏洞可尋,也沒有幾個下堂妻有底氣和娘家的背景可以和夫家抗衡,對簿公堂。
為官者也不會輕易休妻的,尤其是那些最注重名聲的清流文臣,因為御史們時刻盯著,如果是那最普遍的寵妾滅妻的原因,他們就等著被御史唾沫淹死,上繳烏紗帽吧。
普通百姓更不會了,糟糠之妻,老百姓都是挑那能干活能生養的過日子的女人,他們也沒有多余的銀錢可以再討個老婆。
因此下堂妻雖然凄慘,卻是不多的。
出了下堂妻的家族,不管是夫家還是娘家,對于家族而言都是一個污點,因此下堂妻不多,“病死”的正妻子卻是不少的。
孟文尚只想著要休了張氏,而沒有要想來個病逝什么的,從這一點上來看,這位孟家二老爺一直鉆營卻沒有升官的原因,還有一條,心眼不夠縝密,不夠狠。
孟文尚聽到張氏的話,冷笑一聲,道:“張氏,你這是揣著明白當糊涂嗎?先前死了的夏姨娘,兩年前小產致死的荷韻,還有被你賣了的香草。
到今天的麗娘,你殘害爺的小妾,更是謀殺孟家子嗣,你這個妒婦,我就是休你十遍,御史們也說不出個不對來”。
張氏聽著自己做過的隱秘事,老爺原來都知道,心里就慌了一慌,看到兒子也震驚的看著自己,她梗著脖子強辯道:
“老爺,俗話說捉賊拿贓,你說的這些罪名,妾身是一條都不敢認的,”
張氏心慌的揪著袖子。
“我既然知道你做過什么,又怎么會每月證據,你當真讓我拿出來?到時候,你想平了,爺還不愿意了,爺的子嗣,現在長成的就時兒一個成才。
要不是你這個妒婦,殘害了那么多沒出生的嬰孩,爺的兒子們早就在官場上做出一番作為了。
我就告你張家謀害人命,你說你這個下堂妻就是回娘家后,還能不能有好日子過。”
“爹,娘不是這樣惡毒的人,這其中定是有誤會的,爹不能相信其他人,而不相信和您最親近的娘啊”。
孟言辰看到母親那驚慌的模樣,心中一跳,想著爹說的很可能是真的,以前爹就知道,卻沒有提過,可見并不是心里太在意。
今日提起,肯定是因為那個麗姑娘請郎中的原因。爹平日里對這些女人只是貪戀顏色,要說真的看重哪一個,倒是沒有的,這也是爹一直容忍娘的原因吧。
那現在只要娘服個軟,把那麗姑娘的名分定下來,作為補償,是不是就可能平息爹的怒火?
孟言辰原是孟家這一代中最聰明的一個,在兩年前,他一直都是孟府讀書最好的那一個,他在十歲的時候,就通過了縣試和府試,是揚州府有名的神童。
他今年只要通過院試,就能成為孟家這一輩中繼二哥后的第二位生員。和二哥一樣不再去族學,而進官學,等國子監選監生的時候,自己和二哥在京里的長祖父推薦下,是都有可能進國子監的。
人們常說國子監的監生等于半個舉人老爺,進了國子監,在鄉試中也更容易中第,國子監的老師可都是當朝大儒啊。
他最仰慕的楊志恒先生,現在就是國子監的五經博士。
他期待著他的人生仕途,一躍飛天。
可是兩年前孟家忽然平時很平庸的八弟孟言時,變得光彩奪目起來,還和十弟一起成為了甄清蓮先生的弟子。
弟子和學生安全是兩種關系。親近疏遠,立見高下。
他的庶弟忽然把他在父親那里的榮寵全都奪走了,父親對這個庶弟的看重都超過了他。
而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應了“傷仲永”的故事,對于經意的理解,總是被先生罵平庸。
八弟卻越來越得夫子的喜歡,并會時時在父親面前提起夸贊,連帶著的趙姨娘和七妹的地位都提高了很多。
他經常聽自己妹妹說,七妹是如何如何對母親和她這個嫡姐不敬的。
他心里苦澀,都是因為自己沒用,連自己的妹妹和母親還要看一個庶子的臉色。
因為八弟的才華,連重視規矩的族中長輩到族學里巡視時,都特意對這個庶子多問了兩句生活上的話,言語和藹。
孟言辰跪在孟文尚的面前,道:“父親,對于還沒有查清的事情,就把罪名安在母親的頭上,不覺得太過輕率和偏見了嗎?”
孟言辰想起他們二房庶子壓過嫡子的事情,心里就是一股說不清的火氣冒起,對著父親憤憤的說道。
如果自己像八弟那樣讀書讀得好,父親恐怕就不會這樣了吧?
“你這個逆子,你還在這干什么,長輩的事情容許你插嘴的嗎?給我滾回學里去”。
孟文尚一腳踹在他的肩膀上,使得孟言辰跌倒在地。
“我的兒。我們娘兩兒真是命苦啊,怎么攤上這樣的丈夫和父親啊。為了一個玩物,就打嫡子,休正妻,青天啊,御史老爺們你們可要看見啊”。
張氏撲在孟言辰身上哭的眼淚鼻涕一起下。
“好了,夠了,還嫌不夠亂嗎,張氏,你閉嘴,有我在,沒人會休了你”。
孟老太太綁著個灰藍繡蝙蝠的抹額,揉著腦仁,摔了個茶盞,說了話,才使得張氏安靜下來,小聲啜泣。
張氏雖然蠢鈍,二兒子卻是不能休妻的,不然京里的大伯肯定會發怒的,孟家的族規里本來就有一條,正妻不下堂。
還有張氏這個破落戶的性子,要真是休了她,不知道她能鬧出什么動靜呢,到時候,肯定會損害孟家的名聲。
孟老太太想到讓張氏病逝,又舍不得五丫頭,這丫頭還沒有定親呢,沒有達官貴族的人家愿意娶喪母之女的。
雙親亡之一,會被人認為是不祥,要是雙親都不在的,那更是認為掃把星轉世,再沒有高嫁的可能。
這時,正好從杜麗娘那里打探消息的畫眉回來,對孟老太太稟報說:“大夫開了安胎藥,說是麗姑娘所幸喝的那碗粥不多,見了一點紅,以后好好保胎,這一胎還是平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