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為她是王澧蘭喜歡的女子,大長公主愛屋及烏。
也許是大長公主一直念著井甘對王澧蘭的救命之恩,所以小事上都盡可能的包容她。
不管因為什么,井甘作為晚輩都是幸運且感激的。
“今兒大年初一,殿下怎得還獨自悶在佛堂?阿蘭呢?”
大長公主輕輕一笑,“昨兒從你府中回來就一直在睡,現在還沒醒呢。”
提起王澧蘭,井甘就閉了嘴,等著大長公主后面的話。
大長公主也沒有繞彎子,直接說起今日找她來的目的。
“昨兒宮宴結束阿蘭跟著他父親去駙馬府和老太太磕頭,后來發生了一些爭執,他突然暴怒掀翻了整桌子年夜飯,還揍了幾個阻攔的小廝,之后就氣沖沖跑你家去了。我得到消息準備去你家接他,他又很快回來了,問他他也不說,回屋睡覺去了。我就想問問,他可有與你說些什么?”
井甘一頓,“有這事?他什么也沒和我說呀,我只以為他來串門的。”
大長公主表情也不由嚴肅起來,她以為王澧蘭和井甘親近,有什么事不好與她說,定然愿意和井甘說。
卻不想也沒和井甘提。
“殿下可問過駙馬府的人,昨夜到底怎么回事?”
井甘想到昨夜王澧蘭突然切換成奶糖人格,想必就是在駙馬府受了什么刺激。
“問了,駙馬含混不清,顧左右而言他,根本問不出實情。”
大長公主說著話時面含怒氣,她與駙馬不親近,不似父親,更像君臣。
王家若當真說了什么若做了什么激怒王澧蘭的事,駙馬自也不好意思說出來。
實則駙馬不說,大長公主也清楚昨夜駙馬府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她與駙馬分居,但到底是駙馬的正妻,在駙馬府里也不是眼盲耳聾。
不過據她查知,昨夜駙馬府里并未發生什么特別的事情。
昨夜除夕,王家老太太、駙馬、姨娘章氏和三個少爺小姐都在,王澧蘭雖平日少于這些親人往來,但表面上還算客套有禮、其樂融融。
王家備了一大桌豐盛的年夜飯,就等著駙馬從宮宴回來一起團聚著樂一樂。
王澧蘭也給面子地坐著吃了點,一大家子人不咸不淡地說說話。
唯一值得提的也就是王家老太太棉里藏針地刺了大長公主幾句,雖是公主,也是王家媳婦,都不想著給她這個婆母請個安之類的埋怨。
不過她這些埋怨也沒太過直白,畢竟大長公主身份擺在那。
王家老太太對大長公主這個高貴的兒媳一直有諸多怨言,這些事王澧蘭都是知道的,也不是沒遇過,怎么突然發那么大脾氣?
大長公主想不通,這才想著問問井甘,或許她會知道什么內情。
但結果卻讓人失望。
“您別擔心了,阿蘭就是那性子,不怎么藏得住委屈,有什么脾氣當場就發了。他離開的時候心情挺好的,想來在駙馬府的不愉快也揭過去了,您別太擔心。”
井甘只說讓大長公主不必擔心王澧蘭,倒沒想過駙馬府那邊會有什么不滿和怨氣。
駙馬府實則是完全依仗著大長公主才有現在的榮華,駙馬又是個沒什么本事、且不求上進的人,領著小官位混日子罷了。
駙馬府想要一直保持現在的富貴,絕不能得罪的人就是大長公主。
況且發怒的是王澧蘭,再如何生疏,王澧蘭也是王家族譜上的長子長孫,自家孩子鬧脾氣,他們還能找誰說理或怪罪不成?
井甘這話倒是讓大長公主安了心,她就王澧蘭這么一個孩子,只要他好好的,她別無所求。
井甘看著大長公主精致卻帶著疏離的面龐,這個女人把自己的前半生奉獻給了朝堂社稷,后半生則全然為了兒子。
從井甘一個外人角度看,大長公主雖生來富貴,但卻讓人羨慕不起來,反而有些可憐。
井甘沉默半晌,語有深意地開口,“殿下,我有些話想單獨與您說。”
井甘與大長公主向來沒什么私話地,這樣特別強調單獨,倒是讓大長公主一時間有些愣怔,而后便將身邊地青鳥和容線都揮退了。
等人都出去了,大長公主便問,“是有何事?”
井甘肅然道,“關于阿蘭,我覺得您作為他的母親,有必要知道。阿蘭他……病了。”
大長公主擱在椅子上的手下意識抓住了扶手,脊背瞬間繃直。
“病了?昨夜他回來時還好好的,我瞧著并沒……”
大長公主突然停住話頭,看著井甘嚴肅幽深的眼神,一下子福至心靈,明白了她所言的那句病了,是何病。
她沒忘記,井甘曾治好皇太后和纖美人的怪病。
“他、他……”
大長公主感覺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難以發聲,身體控制不住地發冷發顫。
井甘安慰她,“您先別太擔心,阿蘭的病于性命無礙,于身體無礙,只是可能需要長的時間和耐心去慢慢調節、治療。”
井甘越這么說,大長公主越心急,脫口問,“阿蘭到底得了何病?”
井甘沉吟著,便簡略為她解釋了什么是雙重人格。
大長公主聽得震驚恍然,卻十分認真而堅定。
“簡單地講,就像是一個身體里住了兩個人,這兩個人脾氣、喜好、習慣、興趣都截然不同,連他們的記憶、甚至經歷都完全不一樣。
據我所知,除了主人格阿蘭外,另一人格叫奶糖,這個名字是當年我剛把阿蘭帶回家時隨口可他取的名字,沒想到竟被分人格當成了自己的名字。
奶糖脾氣暴躁惡劣、乖戾張狂,而主人格的阿蘭則是個沅芷澧蘭、端方周正的貴公子。其實這兩個人非常好分辨,只不過之前我們從沒往那方面想,只當他性子有些陰晴不定,日后認真注意,很容易區分。”
大長公主聽了這許久,半晌,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聲音,“還能……治好嗎?”
大長公主早就發現王澧蘭的一些怪異現象,但她只以為是因為以前那些復雜遭遇,所以王澧蘭比較敏感多變,從想過竟是這樣可怕的病。
在這個世界,王澧蘭現在這些癥狀就是瘋了的表現。
幸虧有井甘這個奇人的出現,帶來一套所謂的心理學的知識,才讓大長公主稍稍好受些。
她的兒子只是生了病,與身體疾病不同的心理疾病而已,不是瘋子。
井甘抿緊唇,半晌都沒能給她一個準確地回答。
治好雙重人格,井甘可沒那么大臉敢許下這樣的承諾。
她只是道,“我會一直陪著阿蘭,會幫助他。不管他是什么樣,在我心里,都是當年救回來時那個純凈美好的少年。”
大長公主一下子繃不住,手捂著臉直接嗚嗚痛哭起來。
她是個堅韌,又心理強大的女人,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以女子之身執掌朝政那么多年。
便是當年找回丟失的王澧蘭,她也沒有這般失態、無助過。
此時此刻,她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母親,聽到孩子生病,猶如挖了她的心一般。
井甘靜靜坐在她身邊陪伴著,千言萬語都無法解為母之痛。
“為什么他會變成這樣?”
大長公主哭許久,從手掌中抬眼看了井甘一眼,眼眶又紅又濕。
“八九歲的孩子正是心理不成熟,需要保護的年紀,他突然置身在硝石場那樣復雜危險的環境,遭受諸多痛苦和折磨,自然會受不了,因此便分裂出另一個人格承受這些痛苦。
若我猜得沒錯,阿蘭對硝石場的記憶應該不多,大部分痛苦、難挨的記憶應該都只有奶糖記得。因為奶糖是阿蘭分裂出來保護自己的,這也是奶糖為何兇殘暴戾,而阿蘭在硝石場那種環境還能保持和善性情的原因。”
大長公主的淚水洶涌而下,心頭的愧疚越發洶涌,讓她呼吸都有些困難。
“都怪我,都是我害了他……”
井甘輕輕握住大長公主的手,拿帕子給她擦眼淚。
“阿蘭肯定不希望您這樣責怪自己,他很愛您。幸而苦難都過去了,未來還很長,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彌補,慢慢疏解。心理疾病最需要的就是體貼和陪伴,愛是最好的良藥。”
大長公主短暫的脆弱后,堅定地擦了擦淚,脊背也重新挺拔了起來。
“小甘,謝謝你,幸好有你在。你是這方面的開山之師,我相信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盡管說,不管要花上多少精力、多少時間,只要對阿蘭有幫助,我都無怨無悔。”
井甘安撫著急躁的大長公主,笑道,“您別太緊張,情緒是非常容易傳染的,您一緊張,阿蘭也會變得緊張。我們只要平常心看待便可,然后定期進行心理疏導,相信時間會給我們好的回報。”
井甘的堅定和自信讓大長公主漸漸安下心來,紅著眼看著面前的女孩,緊緊握著她的手。
“小甘,你別嫌棄他,更別拋棄他。你想象不到,你對他有多重要。”
那近乎哀求的口吻,讓井甘心頭一酸。
她知道大長公主指的不是病情,而是感情。
“我知道我這樣或許很自私,也或許是強人所難,但阿蘭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受了那么多苦,只要能讓他開心快樂的事我都愿意去做。而你就是他所有幸福的源泉。所以我想請求你,給他幸福,做我們家的兒媳婦,好不好?”
經歷阿蘭的求婚后,井甘再次遭遇了長輩的求親。
井甘臉紅了一下,比起被阿蘭求婚更加地不好意思。
大長公主看她紅著臉眼瞼微微低垂,鮮艷衣服小女兒羞澀的情態,這模樣分明不是抗拒,而是不好意思。
說明井甘對阿蘭也并不是不喜歡。
大長公主心頭一喜,這事看來不是不可能的事。
方才聽井甘說完阿蘭的病后,大長公主越發強烈地想要把井甘留在阿蘭身邊。
這是作為一個母親的私心。
阿蘭已經受了那么多苦,現在還得了這種需要時刻被愛、被幸福包圍的病,她私心只想滿足兒子的一切愿望和渴望。
即便井甘不愿意,她也要想辦法讓兒子達成所愿。
如今看來兩人其實是兩情相悅,這便再完美不過了。
大長公主歡喜不已,握著井甘的手不停輕拍著。
“你放心,你若嫁到我們家,我不會干預你們的任何事情。我沒有別的要求,只要阿蘭過得開心快樂,你們想如何生活,我全不會插手。”
大長公主早已俗塵看淡,唯有一個阿蘭放心不下。
她不需要未來兒媳婦孝敬,不需要兒媳婦晨昏定醒立規矩,只要小兩口甜甜蜜蜜,她可以是天底下最寬和最開明的婆婆。
“這偌大的府邸空空蕩蕩,只有我和阿蘭兩個人,以后有了兒媳甚至有了孩子,你們都可自行布置安排。我常年待在自己院子里禮佛,也不怎么愛管這些事。”
“我與阿蘭平日與駙馬府少有往來,基本上互不干涉,以后要不要往來都看你自己的意思。皇家的人都在宮里,除了逢年過節或者有什么召見,平日家中也沒什么親戚。”
“你是井家家主,家中弟妹也還小,還沒法支應門庭,即便出嫁了你也是井家人,沒人敢置喙什么,便是帶著阿蘭時常回去住住也可以,兩邊都是家。”
接下來便一直是大長公主自言自語地和井甘細數著嫁到大長公主府后的生活。
將井甘所有的顧及、不安、隱憂全都為她解決地明明白白。
井甘聽地耳朵微燙,卻又震驚從未見過這么寬宏大量的婆婆。
便是她前世的世界,這種婆婆也是罕見的,哪個婆婆不想在兒子的小家里插上兩腳,生怕被兒子遺忘、拋棄了。
大長公主就差直言,‘我常年禮佛不出門,不交際,不理事,你嫁進來后家里什么事都聽你的,我不是那沒事找事的婆婆,不用擔心我為難你,只要你們小兩口開心我就滿足了’。
井甘覺得大長公主今日這些話若是傳出去,不知道要眼紅多少京城女兒,肯定流水般地想要嫁到大長公主府來。
畢竟這樣的絕頂好婆婆可謂千載難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