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袍子君休換

第八十八章 半城思傷獨角戲

婚紗照還沒開始拍攝,便被沒有生命的黑白照代替;他們計劃好了照結婚照那天應該穿哪件衣服,最后也只變成在日常里穿;一起布置好的新房沒住過新人就被撤了。

好悲涼真實的寫照。

向冬漾望著向家,沉浸在死水里的向家,他的眼睛起了層疊濃重的水霧,焦距散了以后擴出道道漣漪。好幾次深靜的夜里,他總會被一陣哭聲驚醒,像從翻騰的海浪里拍打出的嚎叫,然后聽到姐姐敲母親臥室門的聲音,好久才靜謐成鯨落的無聲息。

對于家庭生活的一些改變,向冬漾撞見保姆程媽犯過幾次錯誤。

比如吃早餐時總要有個人多吃一份;飯桌上偶爾會多一副碗筷;還有一次程媽打開門,看見客人是向父的朋友,她扭回頭差點就要呼喚“向先生”三個字。

向母也遇到好幾次,她做不到像向冬漾一樣平靜,總是突然就抽泣起來。

向冬漾只過去抱著母親,一句安慰話也不敢說,因為他自己也紅了眼圈,怕一開口就是哭聲,那樣母親就哭得更厲害了。

歡變成悲,笑點就僵持了,

喜變成喪,生命就輪回了;

人生不斷陰晴圓缺,

命運也跟著陰差陽錯;

他欠了她一場未完的婚禮。

姜曉棉不停地在腦子里想,這算是樂極生悲嗎?

她收回好那件婚紗,關上精美漂亮的禮盒,蹲下身體,把它放到了暗沉不常觸極的角柜。姜曉棉的動作很慢,每一個舉動都像用鈍細的小刀去剪開粗厚的裙襖那樣笨重,用了好半天的時間才完成。

下一秒,那深邃的瞳孔就被海洋淹沒,她眨一下眼睛,睫毛就起下了雨。什么時候才能翻出這件婚紗,又一次把它穿在身上?黑暗掉進水里折射出來,整個世界都出現了斷相。

姜曉棉好怕這只是個開頭,往后就會狼煙四起。安全感跟著眼淚一點點地掉下去,天空突然來的傾盆大雨都讓她風聲鶴唳。害怕世界瘋了,那樣,她也一定跟著瘋了。

從前覺得一日三秋,現在覺得三年如一日。原來時間也會顛三倒四。往后三個月的時間,像遲遲等不到曙光的黎明,黑夜反反復復地循環。

當綠意卷上枝頭的時候,木棉花就成了落紅。都說紅花要有綠葉相襯,這句話用在木棉花上一點也不應景,那一簇簇新葉是木棉花的催命符啊!

向家變了顏色以后,

整個長南也變了顏色。

被大家算計好的紅色都消失了。

陽和,你也想不到事情就這樣翻天覆地改變了吧。

之前是寫婚假條,現在我要寫辭職信了。

縮短了黑夜,白天便開始延長,陽光像春季里的木棉盛開出烈焰的光芒,于是,一幢幢首尾密集的寫字樓高高地生出了夏季的陰影,思緒都帶著倦困欲睡的昏沉在打盹。那間有被放著辭職信的辦公室,也被黯淡的底片洗出一個單調又冷清的四維空間。

姜曉棉糾結了三個月,還是下決定要離開了。

他之前是在婚嫁條上簽名,現在,要在辭職信上下筆。

前者于心不忍,后者更是于心不忍。簽字筆被甩扔在地板上,哐當一聲推開辦公室的門,撞出巨雷的轟隆隆。

“曉棉,你,你一定要走嗎?”

遲陽和頓了一下要說的話,知道自己用錯了情意,就補了下半句:“你上次的服裝設計在比賽里獲得了一等獎,我代表創翊挽留你。”

姜曉棉放慢了手頭上收拾的動作,眼神沒有直望遲陽和,低下頭愧疚起來。她也覺得自己真對不起遲陽和。這一年以來,他就是自己的導師,一個一個腳步牽著她在創翊里走下印著勛章的足記。

她咬著牙低頭沒有說話,他又補了一句:“留下來,好不好?”

話里“好不好”那三個字帶著暖陽的溫柔,真的是人如其名。姜曉棉知道他話里的挽留分量超過了上司對下屬的工作情質,但是她也不可能讓一個“好”字脫口而出。

“不,我的心思紊亂到沒有辦法再安定地坐在這里。”

遲陽和的眼皮跟著窗外的光線一點點下沉,覆轍住微微發怔的眼眸,他也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可能不會怎么樣。“你是要去向氏還是去回盛星?”

姜曉棉抬頭堅定地告訴他:“都不算,我是去他的身邊。”

好果斷的話,遲陽和什么也說不出來。他點點頭,“你走吧,想回來的時候就回來。要記得,你的夢想還在這里。”遲陽和說出這句話,他才發現,可以跟她相連接的紐帶只有創翊。如今,也不能夠了。

姜曉棉一句“嗯”,便轉身消失在門的拐角。

遲陽和默默把箱子里那瓶木棉花的假絨花裝拿出來飾擺在辦公桌上,這原本是要擺在姜曉棉辦公桌上的裝飾,現在,他只能留給自己用了。他凝視了一分鐘,木棉花真的很漂亮。

下一秒,沒有生命,沒有清香的的木棉花,很丑。

跟記憶一樣。望著佳人憶佳人的記憶,真的很生動;

不見佳人憶佳人的記憶,很死板。

于是大腦里的記憶像是被人按下了MV的循環播放鍵。那些畫面機械地交疊起來像是被人踹了一腳,跟著身體軟癱地倒躺在椅子上。

記憶里她親手泡來的咖啡,他也不舍得喝完;被她揉搓扔進垃圾桶的設計圖稿,他也總是默默撿起展開發笑;每次她為一點小問題來找他,本來只是些幾分鐘的細微小問題,最后都討論成一個小時的宏觀大討論;還有公司里開展的那些陶藝課,插花課,他們兩個的興趣總是喜歡湊到一起。

遲陽和懶惰了一回,整日在辦公室發呆,然后自己跟自己對白:

姜曉棉,向冬漾喜歡你,他早就很想讓你知道;

韓非然喜歡你,他翻騰地巴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

而我喜歡你,除了我,沒有誰知道。

即使你是他的,

我還是放不下,

曉棉,你一定覺得我很賤吧。

嗯,我自己也這樣認為的。

姜曉棉從創翊出來以后,還只是傍晚時分,她心想向冬漾這個時候還是在辦公室里對著那些亂七八糟的報告煩惱吧。她聽說因為那件事故被罰款以后,向氏內部人員里揪出好幾個作奸犯科的員工。而且都是工齡長達十年的元老,是因為向言生前管理松怠的緣故。姜曉棉心想,以向冬漾從前的脾氣,此時在一定會摔著文件罵人。現在,他一定按著頭,冰涼著表情在加班。

可是,親眼見的時候,一切都不是她想的那樣。

才走到向冬漾的辦公室門口,她就聽見里面傳來李笑歡的安慰向冬漾的聲音。

“冬漾,我知道你不想見我,可我還是來了……”

好像剛來不久的開場白,姜曉棉意識到她剛才等來的電梯,上一個乘坐它的人是李笑歡。她在門口躊躇,不想進去,也不想走,聽見里面的對話傳來:

“你要小心霍坤,接下來佳珀工程的招標,他肯定會針對向氏的。”

向冬漾哼笑:“你做為她的秘書,卻過來告訴我要小心他,你這算是吃里扒外吧。”

“我們相處了五年,你知道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

簡單的幾句話,姜曉棉以為向冬漾要開口時,卻沒人再說話。她想象得出他們沉默的樣子。李笑歡的目光應該是溫柔深情的,而向冬漾一定不敢抬頭看李笑歡,因為他對李笑歡愧疚。姜曉棉挪腳離開,走到一半時,李笑歡在后面叫住了她。

“姜曉棉。”

三個字的尖銳力道,像陰爪抓劃在陰森森的公司樓道里,瞬間交錯出鬼魅的光影,讓姜曉棉聽出了午夜兇鈴的感覺。

姜曉棉都不知道,李笑歡什么時候給了她這樣恐怖的感覺。

時間被撲趕得很快,黑夜就狼吞虎咽起整座城市的燈火通明。天空像中了黑魔法一樣半死不活。就算等到天亮,姜曉棉也覺得沒用,這些天的日子都是這樣混混噩噩的。

如果真要計較出哪里有光,只留下那種晶瑩剔透,像珍珠一樣的液滴滾落在大地上。

那是淚啊。

“笑歡,你瘦了,要多吃一些。”姜曉棉不知道怎么跟李笑歡開口,就隨意說了一句。可她真覺得李笑歡瘦得很厲害,那種暴瘦決不會是每個想減肥的女生的程度。第一眼就被她深陷的黑眼窩嚇了一跳,然后臉頰像掉了兩塊肉似的,顴骨高高地凸出,也布了一些妝容遮不住的痤瘡。因為天氣很悶熱,李笑歡的薄裳被汗濕了微微貼著身子骨,路燈下都數得清她身上的骨頭。整個人從頭到腳找不出一點健康的氣色。

可能笑歡生病了吧,應該是內分泌嚴重失調導致的疾病。姜曉棉不是很懂醫學,就這樣猜測。

“姜曉棉,婚禮出了意外,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

長南的天氣升溫成了酷夏,她們再繼續壓馬路的話人肉都會被悶熟。雖然是夜晚,姜曉棉覺得再沒有空調就要中暑了,還好李笑歡的話瞬間冷降了溫度。姜曉棉瞪大眼睛,有點不敢相信眼前人,畢竟拿死者的生命來尋開心,讓人禁不住寒顫。

再說,還是向家的喪事。

“如果你這樣認為,那么我比你更高興,因為你不會開心一輩子。”姜曉棉知道這樣的回答,一定氣死李笑歡了。

“對,對!說得好!”

李笑歡真的氣得哈哈大笑,瘋笑著跑開。姜曉棉心疼起李笑歡,心疼起他們三個人,眼淚就涌出來,蹲在原地大哭。整個人像處在冰天雪地遇見驕陽酷暑的季節里,融化的水就淹沒了整片大地,一跨出腳就陷在水洼里。

后來的日子,姜曉棉留在了盛星,她其實想去的是向氏,只是母親一直反對。冼叔也建議她在盛星,只有向冬漾很反感她辭職,跟她冷戰了一陣子。她在冼新辰的教領下,處理營銷部。作為公司的“龍頭部門”,開始接觸的時候,真的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還好服裝行業跟地產行業還是有點相同的社會性質。最起碼每次談攏一樁樁租賃的事宜或者是敲定好開發項目的合同,同樣都是一張張紙變成的桶桶金子,在她的手里走過一道又一道的程序。

從前,姜曉棉的腦子里只有各種設計服飾的圖紙,如今裝了各種高樓大廈的金錢算計,她都覺得自己擁有了半個向浠焰的大腦。連她也不敢想像這種跨越度會發生在她身上。

向氏建筑走下坡路后,幾乎他們的工程都是靠著盛星地產的庇護。拿行業的話來說,就是鋼筋支架撐起水泥的關系;要說得文藝點,就像絲蘿托著喬木生存。

姜曉棉偶然跟向浠焰聊天,才知道當年盛星經濟危機的時候向言就躲得遠遠的,如今真是以德報怨的很好例子呢。

很多人都說向言的死直接導致了向氏地產的衰落,畢竟明眼上就是這樣的。自從因為壬旺工程制裁了一些失職的高管,向氏便空缺出了好多職位,又拔除了幾個毒瘤,姜曉棉就只認為向言的死只是導火線。她突然想起《紅樓夢》里探春的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要從內患開始敗落。雖然向氏還沒有到一敗涂地的結果。

姜曉棉身上的擔子也重了起來,因為她經常在向氏跟盛星之間忙活,而向冬漾忙活起來的時候總是三餐不定時,便經常親手做便當給他送過去,向氏公司里面的人也會稱呼她是總經理夫人。

嚴格按事實來講,她已經被事故貶成了未婚妻,只是大家都喜歡順嘴涂個好彩頭這樣稱呼了。

“冬漾…”

向冬漾垂頭下班的時候,看見姜曉棉過來接他。

“你怎么來了?”

“我很久沒見你媽了,順道來接你一起去瞧瞧她。”

“嗯……”

當他抬頭的時候,姜曉棉看見他的深陷的黑眼圈,都可以跟國寶大熊貓有得一拼了。

姜曉棉擔心他的狀態不好,就心酸地說:“你別開車了,坐我的車回去吧。”

“不呢,現在我家沒司機了,得自己開車回去了,不然明天打車過來上班啊?”

“怎么,就連孔司機也革職了?”

向冬漾按摩了一下太陽穴說:“不是,他辭職了。”

姜曉棉有點好奇,她知道孔司機是向父年輕時候就雇的司機了,瞧著他跟向家感情是很不錯的,難道向家一出事他也就走了嗎?這么趨避嗎?

她就隨口多說一句:“我以為公司里所有的人都走完了他也不會走的。”

“連帶他的兒子也辭職了,我也有點意想不到,司機的職位還不是重要的,只是財務部這樣緊要的管理崗位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人去接替,現在的節骨眼,太生的人不敢用。”向冬漾垂頭下來,平日里干凈利落的短發如今變得干燥油膩。

姜曉棉點點頭,“這樣的重要的職位還是找個知根知底的,畢竟公司也經不起什么打擊了。”

向冬漾還是堅持自己開了車回去。

他們進了向家的時候,保姆也不在,只看見向母坐在沙發上縫著男人的衣服。

姜曉棉暼眼看了一眼,那不是向冬漾經常穿的衣服,就只能是向父的衣服。

向母看到他們回來了,面上微微笑了一笑,她拉過兒子比衣服說:“冬漾,你看你爸爸的衣服穿在你身上真的很合身呢!他在的時候我沒有幫他逢過衣服,因為他心氣高,從不穿爛了再縫補的衣服,現在咱家沒有以前那么有錢了……”

姜曉棉在旁邊聽著,看到向母邊說眼淚連汪汪掉下來,就遞了一張紙巾過去。

向母就對曉棉笑說:“你啊,以后要照顧好我兒子。”

姜曉棉一下沒覺得這句話別扭,倒是向冬漾一下子就反應過來:“媽,你瞎說什么呢,我有手有腳會照顧好自己的。”

“好,我給你們做飯去,曉棉等吃過飯再走吧。”

姜曉棉沒有說什么,只是跟著向母一笑,然后跟著去廚房幫忙。她其實很少跟向母相處,甚至覺得向父還更和藹親切些。從讀小學起,她就不太喜歡像向母一樣把兒子寵成媽寶的母親,每次班級里的學生打架,那種母親一定是為了兒子就先責怪別人家的孩子。

姜曉棉就覺得向母也應該是這樣的,雖然這只是猜測而已。但是她意識里還是強烈覺得未來的某一天,也許自己會遭到向母的排斥。

就好像今天這頓飯,本來是向母親口說“我給你們做飯去”,其實最后她只待了五分鐘的廚房。

飯桌上仍然只有他們三個人,向母對曉棉做的飯從頭到尾冷淡地評價了一遍:

“曉棉,這道麻辣雞塊辣椒放少了,沒有味道了。”

“糖醋排骨的味道不是很正宗。”

“還有苦瓜湯有些清淡了,實在太苦了。”

“曉棉,你在家里要學多做菜,不然以后冬漾會吃不習慣的。”

“這幾天冬漾天天吃你做的便當,把他人都吃瘦了…”

被向母這樣有意無意地挑刺,姜曉棉還是挺在意的,畢竟來向家的時候她還是歡歡喜喜來,被這樣突然一“教導”,該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呢?就算處在不是親生家庭的冼家,都沒有人這樣嫌棄她過,曉棉委屈得有點想掀桌子,但是看到冬漾對他媽說的話黑著臉,曉棉就笑著一一接受。

“媽,這些都是我做的。”向冬漾咳了幾聲,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他母親意識到自己苛刻過了,也就沒說什么了,安靜地吃完了這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