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送報的小販穿街過巷,把一份份的廣陵日報送到報亭,機關單位。
看到頭版上的黑體大字標識的評論員文章《公車私用是揮霍浪費》,人們議論紛紛,群情激憤,這年頭民眾還是純樸,見不得生活中的丑爛之事。公車私用在這年頭,百姓還不至于見怪不怪,見黨煤發聲,都要罵上兩句。
廣陵各大機關照常上班,上班后,打開報紙之后,看到大大的標題,第一個想法就是:不知道誰要倒霉了?
周立昌接過秘書整理出來的報刊,這疊報刊包括中央幾家主流紙媒的,還有省里幾家主流紙媒,還有廣陵日報,按照和周立昌職位相關性,和廣陵相關性,分輕重,分急緩,從上往下疊放。
周立昌喝完牛奶早餐之后,拿過餐紙把手擦干,戴上老花鏡,第一手拿到的就是廣陵日報,臉色有一絲驚訝,廣陵日報很少會在重要性排第一的。
等他看完評論員文章之后,眉頭先是緊皺,“這個評論員文筆很辛辣,尤其是把公車私用和揮霍浪費結合起來,比單純的說問題,更深刻,一針見血,回頭你給我問問這個評論員是誰,房正平,這個名字有點眼生,應該是新人。”
秘書很快去確認回來說,“這是宣傳部那邊新啟用的一個筆桿子,是楊市長點名用的。”既然是楊子軒點名用的,那就是市長御用了。
周立昌覺得可惜了,“筆桿子滿大街都是。只是好用又三觀正確的筆桿子難找。”等勤政人員泡了一壺茶過來,又說道。“這么說來,市府那邊準備對公車問題下狠手。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動刀槍?難道他已經嗅到了什么?”
周立昌隨即放下報紙,又翻看了一下省里的報紙,報道的依然是集資案發酵問題,摁了摁腦門,“組織部那邊有新的秘書長名單嗎?”
秘書搖了搖頭。
周立昌嗯了一聲,“你幫我去組織部,再催催。盡快出名單,不然壓在你身上膽子太重了。”
此前,他已經否決了名單上的幾個人。
穆英最近一直往省城跑,他知道她在跑什么——省里近期可能會對廳級干部有一輪調整,穆英想繼續進步,跑省里就跑得勤,看得出。她的心思不在廣陵。
關于秘書長,其實他心里早有人選,讓秘書去催,不過是敲打敲打穆英,讓這個不安分的組織部長安分一點。
“讓組織部眼光放寬一點,可以在全市的正處級以上干部著眼。現在中央一直在強調干部年輕化,用人要不拘一格,能者先上。”周立昌喝了口熱茶,渾身舒爽,放下報紙。
秘書立刻明白——目前組織部給過來的人選中。沒有周立昌心意的那個人。
市府小會議室在二樓盡頭,在市政府大樓的副樓上。外觀圓形,座椅嶄新,沒有做成階梯形,政府會議室,裝修也頗有講究,楊子軒不去關注,但是宋靜聰卻一定要十二分的留神。
房賢達不安的坐在椅子上,宋靜聰領他到這里之后,又出去領楊子軒進來。
楊子軒進來和他握了握手,見他戴著金絲眼鏡,笑道,“房賢達是吧,我是楊子軒。”
房賢達忙站起來,傾斜著身體,還帶了一絲顫抖,“楊市長好。”
“這位就是您點名要的那位寫作高手,今天社論《公車私用是揮霍浪費》文章,就是他寫的。”宋靜聰拍著房賢達肩膀,給楊子軒介紹說道。
“秘書長過獎了,我不是什么高手,宣傳部比我厲害的寫作高手,多著呢。”房賢達在楊子軒這個年輕市長面前,還是很拘束,雙手不知道放哪里,不敢直視楊子軒的眼睛,他早在大學就喜歡研究體制層級,知道楊子軒這個市長的分量。
楊子軒讓他放松點,笑道,“不要謙虛,不要緊張,我來問你個問題,你為什么想要把公車私用和揮霍浪費結合起來呢?”
房賢達靦腆說道,“因為我研讀過黨的很多規章制度,其中有一條就是揮霍浪費公共財產,情節較輕的,給予警告或者嚴重警告處分,情節較重的,給予撤銷黨內職務或者留黨察看處分,甚至還有十分嚴重的,會開除黨籍處理。”
“你意思是,你看中的是揮霍浪費背后的違規問題?”
“當時就是這樣想的,公車是公共財產,我黨一直以節儉為美,這種大肆浪費,實質就是一種違規。”房賢達小心翼翼說道,“是不是我這樣抓問題本質,抓得不對?”
楊子軒點了點頭,臉色滿意,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是領導,沒有回答下屬每個問題的義務,笑問,“你大學讀什么的?”
房賢達靦腆說道,“我是讀法律的,西部政法大學,不是中文系科班出身。”
“難怪。”楊子軒起身說道,“好了,我們今天談話就到了,老宋你和他聊聊。”
身為市長,他就算要用房賢達,也不會當面和他交代什么的。
甚至在基層領導干部面前,他只需要說幾句“切重要點”的話,就足夠了。
回到辦公室,楊子軒便接到毛西溪的電話,“市長,老衛那邊沒動靜,這種沒動靜,讓我有點滲得慌。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準備什么?”
楊子軒壓了壓手,走到窗前,眺望市府大院門口的大道,人來車往,“你別心急。”
不一會兒,宋靜聰推門回來了,笑道,“怎么樣,您對這個小房滿意嗎?”
楊子軒點了點頭,“讓他到市府這邊來吧。國家會越來越講法治精神,寫評論。寫文章,文筆已經沒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邏輯,是法制意識。這個房賢達邏輯就很好,西部政法以前號稱國內政法大學黃埔軍校,分拆之后,才沒落了,但是還有不少法學界泰斗的,他應該學到不少東西。就讓這個房賢達過來市府理順寫作班子的問題吧,現在寫作班子寫的東西。矯揉造作,不知所謂,經常抓不到問題本質,隔靴搔陽,不能看。很多次公開講話,我都是脫稿的。”
宋靜聰知道楊子軒喜歡強調邏輯,強調法制。當初能用他,也是看中他邏輯好,笑著說道,“我剛和他聊一會兒,您不在,他說話邏輯很好。很有條理,清晰。他也表示愿意到市府這邊來,我回頭跟李煥同志打聲招呼,先把他借調過來,組織關系就先留在宣傳那邊。如果適應的話,再把組織關系調到市府這邊。”
“這個你去安排就好了。”
宋靜聰說道。“是不是要開個市府會議,討論一下公車問題?”
楊子軒微微一思索,“可以的。就下午吧,市里幾個副市長都在吧?”
“李艷青同志早上請假了,說是去省城看望病重的親屬。”
“這個李艷青,怎么不親自跟我請假呢?又玩先斬后奏那一套?”楊子軒臉色有些不好看了。
宋靜聰笑道,“市長您請假的幾天,她也是請假的。”
“那她可真是個大忙人了。”楊子軒意有所指。
宋靜聰站起來說道,“要不,我現在跟她秘書溝通一下,讓她盡快下午之前趕回來?”
楊子軒點了點頭,“市府班子不能亂糟糟的,一點紀律性都沒有,怎么有戰斗力呢?”
“還有幾個人事沒確定的,一個是盧海生同志離開后,市里還缺個副市長,還有是孫理財走司法程序之后,財政局長需要補缺。”宋靜聰怕楊子軒事情多,就忘了。
“副市長人選最終拍板權,不在市里,省里會有安排,我們只是可以推薦一下人選。財政局長倒是要好好斟酌一下,這個要上常委會談,市政府這邊談了不算數。”楊子軒想了想說道,“你還是回去籌措下午市府會議,我親自主持會議,確認一下各方面工作進度,你讓其他幾個副市長都認真準備,我要聽取他們手頭工作進度。”
宋靜聰給各個副市長通知下午開會消息之后,副市長們,都有些緊張,忙讓秘書和對接自己的副秘書長整理自己分管工作。
李義東說陳伯庸想見見他,楊子軒想了想,便答應了。
陳伯庸沒帶陳意韻,約在市府大院附近的一家茶樓,李義東在前面帶路,進了茶室之后,陳伯庸忙站起來,有些激動,走到門口,彎腰迎接,“市長能賞臉,真是蓬蓽生輝啊。”
楊子軒看了下表,制止不讓他繼續客套下去,笑道,“我下午還有會議,老陳你就不用拐彎抹角了,有什么就直說吧。”
陳伯庸沒想到楊子軒這么開門見山,想了想,還是領著楊子軒坐在主座,面向門口,讓服務員送上最精致的糕點,楊子軒笑道,“老陳你這是對我搞腐敗嗎?我在私底下接受你的宴請,本來就影響不那么好,你還是長話短說吧?”
楊子軒在陳伯庸面前,可是架子擺得十足。
陳伯庸陪笑道,“其實就是最近中船工業和我們項目黃了,這件事。也是幾個億的項目,能夠給市里帶來不少稅收,我想請市長您出面幫幫忙,看能不能讓中船工業回心轉意。”
楊子軒吃了一塊糕點,就不再吃,臉色平靜,“老陳,這個事兒,我可以幫。但是我要跟你約法三章,第一,合資公司要在廣陵,稅收要留在廣陵。”
陳伯庸聽楊子軒答應了,忙搓搓手,說道,“這個自然。喝水不忘挖井人,我老陳是廣陵人,也是在靠廣陵父老鄉親才發家致富的,能幫則幫的。”
“第二呢,事成之后,市里不會給什么優惠政策,沒有三年免稅,也不會無償劃撥土地給你們建廠,這一切要你自己想辦法,如果中船工業有這一塊要求,你要自己自己消化他們的要求,不能來市里哭爹求媽。”
陳伯庸臉色就不好看。這等于市里一分錢都不愿意出,還要賣地賺他的錢。
一般來說。這種幾個億投資的大項目,政府都會給些優惠政策,有些是三年免稅,有些是無償劃撥土地,或者以極低價格出售土地給他們建廠。
但是楊子軒這次吝嗇到什么優惠都不肯給。
他早就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軟。
李煥昨天帶話給他,市長能夠幫忙解決這個項目問題,他就想到要被楊子軒敲詐了。
他也聽說了楊子軒被訛詐的事情。
現在看來。楊市長哪里有被別人訛詐的可能,他不去敲詐別人,都謝天謝地了。
“第三呢,就是你們廠址要選在江陽的臨港工業區。”這是為了配套考慮,楊子軒就擔心陳伯庸和呂家合作,搞什么壞水,陳家和呂家已經明確會投資秦河港。秦河港就在產業園區邊上,把廠址選在產業園區,會破壞產業園區的定位和生態。
臨港工業區以重工業為主,造船業是資本技術人才密集型行業,而且污染較大,放在臨港工業區再合適不過了。港口碼頭本身就有一定程度污染,在江邊統一治理更好。
如果放在產業園區,肯定要嚴重污染產業園環境。
楊子軒站起來說道,“我也不需要你立刻回復我,你可以回去想想。再跟我秘書說。”
陳伯庸沒有楊子軒私人電話,只能通過秘書聯系上楊子軒。
陳伯庸一直送楊子軒到大門口。等楊子軒走了之后,才對著楊子軒那輛奧迪100消失的地方,吐了下口水,“狗官!”
陳意韻接到電話過來,見父親臉色難看,問道,“和楊子軒談崩了?我早知道他不會那么好心幫忙的。”
陳伯庸喝了些酒,說道,“談崩倒是沒有。他也答應幫忙。”
陳意韻奇怪說道,“他會這么好心?”
陳伯庸搖了搖頭,“他當然沒這么好心。”把楊子軒說的幾個條件,說了一遍。
陳意韻氣憤說道,“我看他是窮瘋了,五個多億的項目,一旦全面建成,本來就能夠給地方財政貢獻將近一個億的稅收,更不說,一個造船廠能夠帶動上游鋼鐵,精工等產業的發展,這也是地方財政一大稅源,他一點優惠都不給,還想通過賣臨港工業區的土地給我們賺錢……”
陳伯庸緩緩說道,“市財政確實缺錢,說他窮瘋也沒什么不對,聽說他最近要硬著頭皮給公安系統加薪,打腫臉充胖子,市里對這件事不滿的人,應該不少。我是完全看不懂他出牌了。聽說他最近在集資案調查過程中,大出風頭,應該也招惹了一些人不滿。”
陳意韻坐下來說道,“爸,難道你要接受他這個苛刻的條件嗎?”
陳伯庸點了點頭,嘴角有些苦澀,“就算他貪心一點,真要拿下這個項目,對拓展我們萬冠業務還是很有好處,我們現在還是翅膀不夠硬,所以可以讓他軟柿子一樣捏。但是拿下這個項目,我們可以搭上中船工業,這可是一條大船,有了這一塊人脈,我們也許可以不怕楊子軒。”
陳意韻一個人走在市府大院外面的大馬路,看著楊子軒那個辦公室——一直以來,楊子軒都像是一座大山壓在陳家身上。
但是無論從公開報道,還是實際接觸,楊子軒對于民營企業,并沒有太多偏見,反而是一直給陳家提供庇護的李煥,對于民營企業,并沒有太多好感。
實在不明白,楊子軒為什么會針對陳家。
陳意韻皺了皺鼻子,許久才對著楊子軒辦公室窗口,罵了一句,“壞人!”
楊子軒在窗前喝茶的時候,也看到了陳意韻,笑著朝周泰桃說道,“民營企業以追逐利潤為第一要務,民營企業家有其歷史局限,瘋狂追逐利潤也會破壞市場平衡,但是有值得尊敬的一面——他們敢拼,敢闖,為社會提供大部分就業崗位,是市場經濟的關鍵力量。自從集資案發生之后,省內對于民營企業又牽起一股不好思潮,否定民營企業歷史功績,甚至想否定非公有制經濟作為市場經濟的重要部分。這是要不得的。老周,我想你能夠在省里一些主流媒體。發出一些聲音,反抗這個不好的思潮……’’
周泰桃分管鄉鎮企業,民營企業,讓他發聲,就是代表廣陵的態度。
“如果我沒猜錯,這股思潮的發源地是周杰夫書記吧?他本來就是偏向保守的人物。”周泰桃說道,“廣陵這一發聲,會不會惹怒他啊?”
楊子軒搖了搖頭。“未必就是他。周杰夫為人剛正不阿,黨性極強,雖然思想偏向保守,但是不會過多干涉經濟,我猜是另有其人。”
偉人南方走了一圈之后,國內在市場經濟大方向上沒爭議,但是關于民營企業地位問題。有過幾次大爭議,楊子軒記得在新世紀之后,還有這種爭議。
時不時有國進民退的說法。
誰能夠在每次爭論中牢牢把握趨勢,誰就能真正的趨利避害。
下午市府小議室,燈光閃閃,宋靜聰安排另外一個副秘書長指揮工作人員把花盤和水果。搬進會議室,讓工作人員分發印著會議議題的文件。
楊子軒在李義東陪同下,走向會議室,身后一陣風,原來是李艷青匆匆忙忙從省城趕回來。穿著高跟鞋跑著,想搶在楊子軒前面進入會議室。
楊子軒把她叫住。笑道,“艷青同志不是去看望親屬病人嗎?穿得這么時尚,是不是那病人也是時尚之人,不喜看望之人,人人愁容滿臉?”
李艷青停下腳步,滿臉堆笑,“市長您真是幽默。我先進去了。”
沒等楊子軒說話,她又踢著高跟鞋咚咚咚走進會議室。
等楊子軒進來之后,工作人員把門關上,空曠會議室,就只剩下關門響聲了。
楊子軒在主座坐下,“今天參加會議的,就只有我們幾個,各部委局辦的同志,都沒通知,我只是想聽聽各位工作進度如何,順帶討論一下公車使用問題,還有省府發文了,讓各級政府好好反思集資案,總結相關警示,防止境內再次出現這種拔出蘿卜帶出泥的集資案。”
樊康表情沉默,他首先陳述自己工作,純粹念稿子,大家都聽得昏昏欲睡。
輪到周泰桃匯報工作進度,就激情多了,說道,“鄉鎮企業改革,目前也是初有成效,關停虧損企業一百多家,重組三十多家,整體效益不斷上升。”
楊子軒食指敲了敲桌子,提醒快要打瞌睡的樊康,說道,“鄉鎮企業問題,不僅僅在我們廣陵,放眼全省都是一個老大難。省里現在有一種說法,甚至把鄉鎮企業問題和集資案關聯起來。梁溪和姑蘇都是集資案重災區,也是鄉鎮企業問題重災區,這兩個地區昔日經濟輝煌都和鄉鎮企業蓬勃發展有關,姑蘇及時轉型,加上國家政策利好,全力打造姑蘇工業園才避免了衰敗。但是梁溪就沒這么好運氣了,鄉鎮企業困難掙扎,這次非法集資,有半數資金直接或者間接來自鄉鎮企業,這也是鄉鎮企業問題遺留問題之一,這些企業做實業苦無出路,見到高收益的集資,就把資金投入這場游戲。所以,鄉鎮企業改革是個大命題,各位同志有什么意見,有什么好的措施,也可以提出來討論。”
一會兒,沒人說,楊子軒直接一個個點名,樊康笑道,“我覺得周泰桃同志抓這一塊抓得很好,我沒什么意見。周泰桃同志近期工作能力有目共睹的。”
誰都聽出他語氣的一絲不滿。
楊子軒請假期間,分管工作給周泰桃,不給樊康,樊康心里沒一肚子氣才怪呢。
只是懾于楊子軒的余威,他才不給周泰桃使絆子。
李艷青想了想說道,“我想既然帶上改革的帽子,就不能僅僅是關停,重組就有行,如果僅僅是關停了事,我想這活兒誰都可以干,那不叫改革,叫敗家就可以了。”
此言一出,會議室,一片嘩然。
誰都沒想到李艷青會直接炮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