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近午時,陽光明媚。
榆錢胡同里的一座三進大院兒里,花廳之中時不時地傳出一陣又一陣說笑聲。
江櫻坐在寬大的圈椅中,渾身透著股兒藥膏味。
小姑娘身上穿著一件居家的淺月色襦裙,外著艾綠色綿綢寬袖罩衣,隨意中透著股清新怡人的氣質,一頭青絲松松地束在腦后,卻是短去了一半有余,目測僅到肩膀的位置已是了不得了。
且另有一道白綢蒙住雙眼系在腦后,裸露在外的肌膚,包括臉頰和脖頸及手腕上,都有著大大小小的燒傷。渾身散發出來的藥味兒便是這燙傷膏的氣味。
立在江櫻旁邊的莊氏滿臉心疼,聽著孔弗梁平石青等人說話逗著江櫻笑,她卻是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她的姑娘怎么就這么命苦……
好好地一個人被燒得滿身傷,燒焦的頭發無奈之下也截去了一大半,眼睛還被熏得出了差池,據大夫說少則也得一個月才能恢復得過來。
雖說上回的那種什么雪膚膏,晉家又差人送來了好幾盒,是不必擔心留疤的問題,可燒傷不比其它,要完全恢復少說也得數月之久,就算不談這個,光這頭發就得要長到什么時候啊?
十五六歲的姑娘家,哪個有頂著齊肩的短發出門兒的?
莊氏很想嘆氣,卻只能忍住,生怕被江櫻聽到了越發覺得心里頭不舒服。
今日一大早便過來探望的孔弗雖然面上帶著笑,但心里頭的滋味兒也同樣好不到哪里去。
這丫頭受傷受罪他瞧著也心疼的慌,但想一想好歹人沒什么大差池,這些皮外傷都是可以恢復的,也倒不至于太難受了。
可關鍵是……這傷少說要養上幾個月,如此一養,他的認親宴得拖延到什么時候?
萬一這丫頭想漂漂亮亮地出席,打算將這一頭青絲給養回來再提此事,那恐怕至少要等個兩三年是必須的吧?
這場火實在是燒的太可怕了……
面容頓時變得驚駭的孔先生在心里連連搖頭,已不敢再深想下去。
一側的石青卻沒察覺到師傅的情緒波動,依舊在拿宋春風‘開刀’,找著笑料兒對江櫻講道:“姑娘,當時你是沒瞧見宋公子哭成什么樣兒了……癱在那兒我拉都拉不起來!那哭聲估計十里外的人都能聽得見,半點兒都不帶夸張的!”
想到當時宋春風那嚎啕大哭的慘痛模樣,石青忍俊不禁連連發笑。
梁文青卻沒完沒了地撇著嘴,一會兒橫眼看著坐在旁邊的江櫻,一會兒又一臉不滿地看著對面的宋春風。
石青說的乃是昨日青云庵大火中,宋春風高喊了一陣兒‘快去救人’,他跟著聲音找過去,結果就見宋春風抱著一具被毀容的女尸哭的正狠一事。
坐在江櫻對面的宋春風,臉已經成了漲紫色,耷拉著腦袋甕聲甕氣地說道:“那不是因為當時我以為那尸體是櫻櫻的嗎……誰知道江世佑還逮了別的姑娘家……”
雖然已經歇了一夜,可宋少年這嗓子卻是實實在在地被嚎壞了,嘶啞的不成樣子,由此看來當時是真的下了狠勁兒去哭的。
江櫻聽罷笑了道:“回頭讓奶娘給你熬一碗冰糖梨水潤一潤嗓子——”
宋春風這嗓子是哭‘她’哭壞的,按理來說該她親自來熬這盞冰糖梨水,可她眼下目不能視,只能丟給莊氏代勞了。
然而這個活計卻很受歡迎,莊氏這邊還來不及答應下來,就被人先一步舉手表示攔截了。
“我來熬!這種簡單的東西我還是燉得好的!”梁文青忙說道。
宋春風瞪眼剛欲拒絕,卻被梁文青又搶在了前頭道:“阿櫻的眼睛瞧不見,身邊離不得人,莊嬸兒還是專心照顧阿櫻吧——”
一聽同江櫻掛鉤,宋春風便只有生生忍住,也未再說出什么‘我才不喝呢哼’等諸如此例的任性言語。
梁文青滿意地拿手輕輕摩挲著下巴,覺得自己似乎摸索到了一些新的‘制敵門道’……
“時辰也不早了,我們就先回去了。”孔弗瞧了瞧外面的日頭,拂袖起了身說道。
梁平連忙起身挽留道:“眼見就到午時了,先生何不留下來用罷午飯再回去?”
莊氏也跟著在一旁勸說。
“江丫頭這邊還得有人照顧著,大夫也說了須得靜養,今日就暫且不留下來吃飯了,免得你們還得分心忙活著伺候我這老頭子。”孔先生笑的極和藹,說話間來到了江櫻跟前,滿臉慈愛地說道:“一定得聽大夫的話,放寬了心養著,這樣眼睛才能盡快好起來——”
說到這里聲音驀地帶上了鄭重,道:“我可還指望著你趕緊好起來,給我做菜吃呢!”
老人以此般逗趣兒的方式說出這句話,惹的眾人都笑了起來。
眼上蒙著白綢的江櫻聽著這話,不禁也咧嘴一笑,遂脆聲應了下來。
“那好,我就先回去了。”孔弗笑著道。
“我送先生!”江櫻拿手摸索著就要站起身。
她從昨日一直昏迷到今日黎明時分才恢復的意識,一醒來面前黑洞洞的一片,可嚇壞了好一陣,也將莊氏嚇得丟了魂魄,直到大夫來看過,稱是被煙熏的厲害了才導致暫時的失明,靜養段時日便能恢復,這才驟然放下心來。
見江櫻要站起身,莊氏連忙一把扶住江櫻的手臂,這邊孔先生卻緊張地道:“快坐好,坐好!我又不是不認得出門的路,還需要你來帶路?好生坐著就行了!”
說著便同莊氏合力將江櫻重新扶坐了回去。
“是啊,你坐著好了,孔先生自有你梁叔來送——”莊氏的口氣亦帶著溫柔的勸慰。
江櫻也不再逞強讓眾人擔心,老實地坐回去,只能笑著道:“那先生路上慢些走——”
話罷又轉了轉頭,也不知道自己看的方向對是不對,便道:“狄叔趕車的時候也看著些。”
站在與江櫻的視線所對的方向截然相反處的狄叔見狀嘴角不禁一抽,口氣依舊不怎么和善地說道:“我這眼神可好使著呢,倒是你,聽先生的話趕緊將眼睛給養好罷。”
“我知道,多謝狄叔關心。”江櫻知道自己看錯了方向,于是順著狄叔聲音的來源方向轉了轉腦袋。
狄叔想回撇著嘴回她一句,你想多了誰關心你了,但見眼上覆著白綢,且原本白嫩的臉頰上三四處燒傷的小姑娘笑吟吟地望著自己,頓時就沒了說冷話的心思,只道了句:“好生養著吧,我隨先生先回去了。”
石青也欲上前囑咐關心一番,可剛說兩句便被狄叔一臉嫌棄地拉走了。
一瞧狄叔的眼神,竟是在嫌棄他廢話太多,嫌他打攪到姑娘了。
石青覺得很委屈。
憑什么先生他可以交待,你也可以交待,卻偏偏不許我交待幾句?
狄叔卻不管他委屈的眼神抗議,拉住一只胳膊就往外拽。
“改日再來看你,務必好生靜心養著!”作為準祖父的孔弗又實在不放心地交待了一句。
“先生,該回去了!”拽著石青的狄叔低聲提醒道,若非是想給自家先生在人前留幾分薄面,他一準兒是要折回去再將孔弗給拽走的!
怎么一老一少都這么讓人不省心?
江櫻忍不住笑了,縱然看不見,卻已能想象得出狄叔現如今該是怎樣一種‘操碎了心’的表情,于是便催促著孔弗道:“先生趕緊回去吧,再晚些就趕不及吃午飯了——”
“對,對……”孔弗點著頭,終也不再啰嗦,同江櫻再次道了別,這才算挪開了步子。
江櫻雖是看不見,卻還是望向廳門的方向,‘目送’著孔弗和狄叔還有石青三人在梁平的陪同下出了花廳去。
“我去燉冰糖梨水!”梁文青自椅上起身,對宋春風粲然一笑,轉身小跑著去廚房了。
宋春風的眉毛抖動了一番,拿手按了按太陽穴的位置。
本就因為昨日哭的太兇的緣故,頭腦一直的發脹發疼,此刻被梁文青這么一煩,頭不由越發地疼了。
但不想讓江櫻和莊氏擾心,宋春風便以自己下午還要去方家藥行幫忙的籍口,提出了要去后頭小憩片刻養養精神。
“是該好好歇歇了,如果方家藥行那邊兒沒有什么緊要的事情,下午就別過去了,好好睡上半日。”莊氏說道。
宋春風含含糊糊地應下,又囑咐江櫻也回去好好歇著,這才抬腳出了花廳,朝著后廂房去了。
“這椅子太硬了,坐久了不舒服罷?”莊氏對江櫻道:“奶娘扶你回房間躺軟榻上歇著去——”
江櫻點頭道好。
她身上燒傷的地方雖然都不算太嚴重,但卻有很多處,隔著衣料略一蹭到便鉆心的疼,是以坐了這么久陪著眾人說話,都不敢隨便亂動。
“奶娘,我聽文青說昨晚上我二叔來過了?”江櫻邊被莊氏扶著朝花廳外走,邊開口問道。
“是來過了……”莊氏的口氣竟是沒了以往提及江家兄弟的那種怨憤,道:“守了兩個多時辰,官差催得緊了才走的。”
沉默了片刻之后,道:“同之前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其實仔細地想一想,江世品同江世佑是有著很大的區分的。
江世佑是可以為了銀子將侄女賣入青/樓的人,人品德行皆有著極大的紕漏,而江世品最大的錯處便是早年好賭,并未真正做過傷害江櫻的事情。
只是由于二人是雙胞胎,又整日廝混在一起,莊氏懶得去細分,便干脆將江世品也劃入了惡人的行列中去。
“江世佑死了,這場恩怨也算是了了……”莊氏嘆了口氣說道:“只是可惜了咱們的酒樓和老爺留下來的宅子要不回來了……”
江世品昨個兒痛哭流涕地認了錯,將江櫻離開連城之后發生的事情都大概地說了。
此時見江櫻想聽,莊氏便轉述給了她聽。
莊氏說話不講求順序,隨便捻起了一個話頭兒,竟是先從青云庵里被宋春風抱著痛哭的那具女尸說了起來。
據江世品說,那位被江世佑拿刀子劃花了臉且捅了好幾刀的女子名叫綠珠,本是城東ji館中的一名頭牌姑娘,江世佑被其迷住了心竅,今年年初竟自己私下做主變賣了祖宅,賣來的銀子一半便拿來為這位綠珠姑娘贖了身,而后將女子娶回了家中做小妾,誰知沒過幾天瀟灑日子,綠珠竟然將他余下的錢財盡數偷去,偷偷地跑了。
如此一來,本就對江世佑隱忍了許久的妻子龔氏,一氣之下帶了女兒也跑了。
這娘倆這么一跑,可謂是將江世佑徹底挖空了,連果腹都成了問題。
江世品早年因為賭債也早將酒樓給變賣了,逼的老婆孩子上吊自盡,彼時還算富裕的江世佑卻從不曾出手相助,但近年來幡然悔悟,老實向善的江世品卻不忍見親兄弟如此落魄,經常力所能及地接濟著江世佑。
然而有些人,大概天生就不是能安分下來好好做人的。
小妾和妻女跑了之后,江世佑依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半分錯處,而是將錯誤全部都推到了忘恩負義貪財的小妾身上,和只能共富貴不能同甘苦的妻女身上。
他開始同城外的一伙盜匪勾結,專門綁架勒索中等家世的姑娘們,從中牟利。
江世品對此一清二楚,也曾試圖規勸過他,可江世佑從不肯聽,一來二去的,江世品也不愿再多費口舌了。
再后來就是江櫻忽然回了連城,要將兄弟二人告上公堂拿回祖產一事了。
公堂上被縣官定了罪的江世佑,走投無路之下,被逼成了半瘋之人,頭腦一熱竟是決心要同綠珠和龔氏,以及‘將他逼上絕路’的江櫻同歸于盡。
他先是用所有的積蓄和這兩日來和江世品所籌來的救命銀子收買了這些盜匪,讓他們替自己把綠珠和龔氏抓了回來,囚禁在青云庵里,百般折磨……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