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隊行到十里亭那兒正趕上下了點兒春雨,零零星星地透著些寒意,余大怕雨下得更大,到十里亭就讓車隊暫先停下。
“看天光,過午前會停雨,這里往下全是下坡路,先安置大家吃喝,待雨停會兒再走。”余大安排了下去,自己卻親自去姚海棠那兒說話。
這時姚海棠正掀開簾子仰面看著,雨如同絲線一般有越來越大的趨勢,有些雨珠子濺起水花來打在她額面上,她卻笑出聲來:“余管事,我就在車上坐坐,這雨下不了多久。”
“海棠姑娘怎么知道?”余大一直以為司珍坊里的姑娘個個都是嬌嬌,哪有點兒生活常識。
“雷公先唱歌,有雨也不多,街上的小孩兒天天唱呢,我再不濟也聽過。”這倒是實話,從前她還真不知道有這童謠,只是她記性好,過耳了就少忘。
聞言,余大也笑了:“海棠姑娘倒是心細,還是先下車來歇歇,馬車上悶得很,到亭子里歇歇腳。雖說趕腳的都是粗人,但是咱們坊里的人哪一個都是有規矩的,姑娘不必擔心。”
挑開簾子往亭子里看了一眼,頓時一霎兒的雨吹風吹來,姚海棠拿手抹了把,余大連忙讓人打了傘來,她卻倍高興地說:“不用了,跑兩步就得,哪有那么嬌氣。”
被淋濕了,說明啥,說明咱還活著,活得無比真實強悍,強悍的人生是不需要打傘的!
就在她說完話往亭子里跑時,旁邊又停了輛馬車來,也有人跟海棠一樣拿手一遮就往亭子里跑,兩人并身上了臺階,遂各自看了一眼皆是一笑。
那是個少年郎,約摸十二三的模樣,姚海棠不慣形容人的儀表風姿,只覺得這人倒比那言公子更妙一些,妙在年小又有趣,那又眼睛尤其漂亮。
進了亭子里便有人拿了巾子帕子和茶水上來,姚海棠接過遞了一塊給少年郎,少年很自如地接過,用完了放回隨行的人手上。姚海棠又遞了杯茶給她,少年繼續接過慢慢飲了,然后才整了衣裳才頷首示禮說:“謝過姑娘。”
“客氣了。”她心里其實想說:“你可真不客氣!”
這時少年郎的隨從才進了亭子里,卻不知道哪弄來的熱帕子,正捧著走近少年郎說:“九公子,你又淘氣了,四公子在后頭招呼讓你打傘,你卻不聽,要是染了風寒讓四公子回家怎么交待。”
不想那少年卻指著姚海棠說:“人家一姑娘都可以在雨里跑得,我為什么跑不得,是四哥太小意了,總拿我當孩子看。四哥從前還不是日頭底下曬,雨里邊淋,這時四哥自覺得長大了卻偏要來管我!”
少年的話一說完,就聽得亭子外傳來一句:“小九,過來。”
聽了這話,亭子里剛才還嗆聲的少年一下子蔫了,垂著腦頭哀聲嘆氣地走到亭子邊,便有隨從打了傘送他過去:“四哥。”
“別給他打傘,讓他站著。”
“四公子,九公子身子才剛好,切不可……”
“既然是他自己要求,我這做兄長的總得成全他。”說完車上的人就沒話兒了,四下里的人各自看了一眼,默默然地收了傘,卻沒人再敢為那九公子說一句話。
見這場面就知道是哪里的大世家,姚海棠看了連忙退進了,心里卻想:“這美少年真是可憐啊,有這么個哥哥,病才好就讓淋雨,真狠心。不知道是一個媽生的,還是不同房里的,好大的威風。”
站雨里,那少年也不敢吱聲,只咬著牙站著,也是這雨沒下多久,或許車上的那位也知道,不過盞茶的時間雨就停了。
車里的人從簾子里探了只手出來,指著馬車外站立的少年,和一應陪同的隨從說:“認不認,服不服?”
隨從們當然知道不是問他們,齊齊看向少年,卻見少年一摸鼻子,嘻嘻哈哈地說:“四哥四哥,我認我服,你別生氣,氣壞了你誰給我說情去。”
似乎是被這話氣得樂了,車里傳出笑聲來,這笑聲竟說不出的好聽,在雨后如撲面的春風一樣吹拂而來:“上車,你氣不氣我,我都不給你說情。”
少年卻一點也不怕,跳上了車又嬉皮笑臉去了……
正在余大也讓人準備啟程時,那少年忽然又從馬車上探出腦袋來,眨著一雙干凈透亮的眼睛說:“你們是司珍坊的人?”
一聽余大連忙上前去,說道:“回九公子,正是。”
喲,看來還認得,姚海棠反正不知道是什么人,盡著趕地往里頭避開了,省得到時候要行禮她卻不知道怎么個禮數。
“那個姑娘是誰,我要了。”就這一句話,姚海棠對這少年那點兒微末的好感頓時間粉碎,還被陣大風給吹跑了。
這話當然讓余大很費神,要是司珍坊的人,這位不好侍候的九公子要了就要了,可眼下姚海棠已經不是司珍坊的人了。按東朝律,解了官籍的也是貴民,是自由之身,這一句要就不是司珍坊能給的了:“回九公子,海棠姑娘解了官籍,眼下要回鄉去。”
也不說給,也不說不給,只把事實擺出來,司珍坊的人個個都是能立判明白場面的,這話當然是滴水不漏。
那九公子尚不及說什么,車里的人先把他喝下了:“胡鬧!”
這一聲“胡鬧”又讓那九公子蔫了,訕訕地放下簾子解釋了幾句,然后又挑開簾子來說:“人呢,叫出來,好歹一塊雨里同跑過,人說同船同窗是緣份,一塊兒在雨里跑過也算。這時會個面,也算是應了緣份。”
這九公子看來除了胡鬧外,還能胡扯,姚海棠氣得笑出聲來,三兩步上前說:“民女姚海棠,見過公子。”
那公子在車上又手忙腳亂了,看來還是個少年心性:“別別別,我該謝你來的,一茶一帕也是恩情,要是不謝你回頭四哥還得教訓我。”
這就是貴家子作派了,姚海棠自然落落大方地應了,然后馬車隊就各自南北,一向京里回,一向懷河去。
不過,姚海棠是怎么也想不到,她覺得這輩子不會再見的人,晚上在驛館又見著面了,還是那么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坐在那兒大馬金刀地舉著茶杯說:“海棠姑娘,也來喝一杯?”
“不好。”姚海棠對這人有意見,很有意見,本來覺得是個妙人,卻沒想到是個小無賴,所以這時當然沒什么好臉色。
不過那少年卻不管,走近了姚海棠說:“為什么?”
看著那星亮星亮的眼睛看過來,姚海棠又覺得自個兒半點脾氣也沒有,遂瞪了他一眼說:“我怕你那四哥立規矩。”
聞言那少年哈哈大笑,說:“小聲點,千萬別讓四哥聽見了,四哥這人最最最最最記仇,要是讓他聽見了非得記你一輩子不可。”
聽了這話姚海棠那慣常養成的貧嘴又跑了出來,極不合宜地說了一句:“幸好只是記一輩子,不是記生生世世,要不然我可擔不起!”
“噗……”少年這下忍不住了,指著姚海棠特沒形象儀范地說:“你太可樂了,我看你別走了,跟我回京吧,我供著你,只需天天給我講笑話就……”
少年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樓上一側的門開了,他那位四哥正站在那兒神色柔和地看過來,這下他就知道要糟,連忙貓著腰上樓去,把還不知道情況的姚海棠晾在了廳中間。
等姚海棠感覺到不對勁兒往側面一看時,就將將見著了一個高大的背影進了門去,于是她揪了把自己的頭發嘆了一口氣說:“果然要被記一輩子了,我真是倒霉催的……”
“海棠姑娘,明日我們盡早啟程,最近京里的貴人們咱們最好一個都別近身,京里近來詭異多變,算起來海棠姑娘這時候離了司珍坊也算是運氣。”余大說話間嘆了口氣,似乎對司珍坊的處境不太樂觀似的。
余大的話透露出一個訊息,能讓司珍坊的人說貴人,那就說明這兄弟倆不是三大巨頭家的公子,就是王候之子。
點頭應了一聲,姚海棠說道:“保持距離,不沾是非,我省得。”
對于姚海棠這句話余大很滿意,遂又貼著姚海棠極小聲地說:“以后千萬別在這些貴人面前多說話,你無心他們有心,說了什么萬一真被拿到臺面上,咱們還不就是刀子下頭無骨無筋的肉,隨是切絲切片都只能任處置。”
又點了頭,趕緊縮到安排的房間里去。
只是這夜里注定不太平,睡到半夜迷糊時,外頭忽然有很輕微的聲響,本來姚海棠拿被子一捂也就繼續睡了,可是聲兒越來越大,她睜著眼環顧了四周一眼,咕噥著說:“還讓不讓人睡覺了,沒這么折騰的。”
咕噥完又捂著被子睡下去,只是像存心不讓她睡似的,聲響又大了。無奈地爬起來,她當然不敢開門,只在門縫里往外頭看了看,卻見有人往那九公子和他兄長屋里去……
“貴人就是半夜不睡覺,由著下屬四處騷擾大家一塊兒不睡覺!”心里這么腹誹著,姚海棠甚至覺得自己這結論精辟無比,于是點了點頭輕飄飄地游回床榻上繼續睡!
愛少年,更愛四哥(別把四哥和清宮那位聯系上,真的純粹是偶然,寫完后就不想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