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遠道

第一百零九章 與子同袍

“我們回城時,見城門全都下了鑰,說是奉了使衙的命令,閉鎖四城。這是侯爺的意思?”

“是我與父親提的建議。”

張隱岱望著曹宗鈺,目光森寒:“世子關閉城門,據城自保,可曾事先撤回城郊之民?”

“未曾。”

張隱岱本是身體板直,跪坐于蒲團之上,此時霍然站了起來,帶起一股風,火螢瞬間搖曳,地上身影暴漲,厲聲道:“世子——”

曹宗鈺搖搖頭,頗有些無奈:“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主政一方,首要便是庇護治下子民。曩昔三國時,劉玄德敗于曹操,逃命之際,仍不棄十萬追隨之民,此正是為政者典范。我朝太宗皇帝也明定武經,備說戰前收民之策。”

張隱岱怒道:“世子既然知道,如何行此倒行逆施之事?”

“張主事且請安坐,聽我一一解釋。如是你聽完之后,覺得無理,待此事一了,你大可入稟朝廷,窮治我臨戰失機,遺棄百姓之罪,我絕無二話。”

張隱岱緩緩坐下,哼了一聲,冷冷道:“有何情由,世子這便請說,鄙人洗耳恭聽。”

“請問張主事,大戰之前,盡收鄉野之民,是為了甚么?”

張隱岱聽他居然問這等白癡問題,捏緊拳頭,強忍怒氣,道:“自是以免村民為敵軍殘害。”

“敵軍如何殘害村民?”

“強征民夫,罰為苦役;強收錢糧,以充軍資。”張隱岱答完,臉上神情一變,似乎想起甚么,拳頭慢慢松開,原本嚴厲緊繃的臉也稍稍緩和下來。

“張主事所言不錯,”曹宗鈺道,“諸凡守城之戰,大戰之前,均需將四野之民、糧、乃至硝石金鐵之物,商行工匠之流,盡收于城內,以免為敵軍所用,甚至一把火燒光整個村子林野,使敵無遮蔽掩身之所,也在所不惜。諸種計議,歸根結底,無非堅壁清野四個字罷了。”

“然而大祭司這支不死者大軍,卻壓根兒不需要這些人呀,物呀!”安舒輕嘆,“是以他們在城外呆著,反而比入城更為安全。”

“正是。我那日也曾跟張主事提過,對待大祭司,不能再以常人看待,這作戰之法,也必須掙脫往日窠臼,因應時勢,臨變制宜。即如這撤民之事,如若現在來攻的是吐蕃回紇之兵,不消主事進言,我自然優先考慮保全百姓。然而對上大祭司,這一步卻是全無用處。反而會擾亂城內秩序,令得城中民心大亂。”

張隱岱沉聲道:“是以你關閉城門,隔絕內外,也跟入戶分發檀香塊一個意思,便是要盡量切斷人員交流,減少人口聚集?”

“不錯。”

“但你終不能將老百姓一直關在家里。他們總需出門購置生活所需,或是得了病,總要出門尋醫。”

“這個自然。”曹宗鈺道,“諸巡檢入戶,不僅為分發檀香塊,同時還需向民眾宣諭解說。只要眾人都能信官府所言,自然便可放松禁令。”

“你讓他們怎么跟民眾宣諭的?”安舒問道。

“便是四個字:妖人,邪術。”

安舒有些詫異:“你就這般直承其事,便不怕引起民眾恐慌?”

“怕,怎么不怕?”曹宗鈺苦笑道,“然而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大祭司擁有靈石與噬元獸,確實具備若干超凡之力。刻意隱瞞終不是長久之計。這半日以來,已有數支商旅亦見到了大祭司降下的濃霧,試過了走不出去,只能打轉回城。雖自稱是碰見鬼打墻,但傳的人多了,難免便會走樣,附會出許多玄怪說法。若官府執意隱瞞,終有瞞不下去的一天,到時候謠言滿天飛,神佛魔怪之說甚囂塵上,我們豈不是更加被動?”

“所以與其讓他們傳得神乎其神,甚至歪曲為神人過境,不如衙門主動宣諭,先行正名。”

“正是,圣人道,必也正乎名。我們先把這妖邪的名頭給大祭司安上,他此后便再如何施法,那都是名不正,言不順,事不成。”

安舒想了想,唇角微翹,笑意盈盈:“大祭司于我中華文明之妙處,目前只聽了個天命氣數之說,這正名之道,他想是還不明白的。”

張隱岱翻個白眼,哼了一聲:“你怎知他便不明白?”

“我就是知道。”安舒翻回一個白眼,噎了他一句,方朝曹宗鈺笑道:“你可還記得,在幻境中時,大祭司曾經抱怨過,祆教這個祆字?”

曹宗鈺也不由得笑了,點頭道:“同是天神之天,在我則為天,在胡則為祆。此正是春秋一語寓褒貶之法,兼且關涉著華夷之大防。大祭司不明白個中曲折,方才會加以抱怨。”

張隱岱大致聽明白了,又問道:“巡檢宣諭,百姓可肯聽信?”

“想要他們全信,自是不可能。不過我們占了這個先手,有先入為主的影響在,日后便再有其他異樣說法,也就一時之間,難以遽成大勢了。”

曹宗鈺雖說得輕松,眉宇之間卻似隱有重憂。

張隱岱看了他兩眼,緩緩道:“世子這般作為,可有想過事了之后,如何向朝廷交代?”

這也正是曹宗鈺心中憂慮所在。聽張隱岱提出來,苦笑道:“實不瞞張主事,我心中明白,此次事件,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絕不可能據實以報朝廷,否則朝野上下,要為此翻天。既是不能說實話,則使衙以官府的名義,宣揚此等怪力亂神之語,將來有一日,被人抵對出去,這份罪責,怕是輕易不好擔下來。”

說到這里,三分煩惱,三分疲乏,三分無奈,更一分茫然,忍不住伸手指揉揉太陽穴,長嘆一聲道:“不過此時也顧不得這許多,總需將眼前難關撐過去了,才能論及以后。”

安舒默默看著他,心中矛盾良久,終是伸出手去,握住他左手,輕聲道:“我與你在一起。”

曹宗鈺被她柔和目光看著,心頭一甜,一時便連渾身乏累都輕減了許多。很想探頭過去吻她,卻有張隱岱在一旁,不敢妄動,只好目光溫柔地掃過她的眉眼雙唇。安舒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悄悄眨了眨眼睛。

張隱岱別過頭去,看著油燈里一汪清亮桐油,直直向上的半指火苗,以及地上投射的長長人影,口中淡淡道:“如有罪責,職方司與使衙同領。”

曹宗鈺與安舒都轉頭去看他,良久,曹宗鈺臉上微微露出笑意:“多謝。”

安舒舉手一掠鬢發,笑道:“好了,張主事的問題都已問完,輪到我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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