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懷疑你嫡親妹子。”等長順退出去,院子里再無別人,張隱岱走到曹宗鈺身側一步遠停下,慢吞吞地說道,語氣里沒有疑問的意思,純是就事論事。
“家父常年騎射不綴,身手遠較一般人矯健。縱然算不上武林高手,等閑三五人,卻也不是家父的對手。刺客行險,選擇用匕首行刺,務必近身,才能尋著機會。”
“侯爺可不是等閑人等能夠近身的。”
“除非是家父極為親近信任之人。”
“此人行為,必然完全出乎侯爺意料,是以侯爺倒地之時,才會手無寸鐵,室內也無一絲一毫搏斗痕跡。在侯爺心中,對此人必定很在乎,便連倒地之時,拼盡全力,也是朝著這人離開的方向,想要留住她,或是問個究竟。”
這樣一幅場景由張隱岱口中淡淡道出,曹宗鈺眉心一跳,微微一閉眼,將那份尖銳的疼痛按捺下去,方才又說道:“行刺之人若是個中高手,斷然不會在如此近的距離錯失良機,偏了分寸,也斷然不會得手之后,隨意丟棄兇器。”
“聽上去,倒像是個剛出道的雛鳥。”
“或者失了心智的傀儡。”曹宗鈺淡淡道。
張隱岱抬起眼皮,看看他。曹宗鈺眉宇間的狠厲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疲倦和憐惜。
“你去看過安康了。”曹宗鈺這句話也不是問句。見張隱岱張嘴就想否認,目光下移,看著張隱岱衣擺。
彼處正有一塊不太明顯的暗紅血漬。
“落梅閣的梅花開得甚好,”曹宗鈺抬起眼,又道,“你身上梅香甚濃。你在梅樹上待了多久?”
張隱岱話尚未出口,已經被他封死一切退路。只得干咳一聲,嘟噥一句:“世子觀察得細致。”
“你昨天下午說過,安康與噬元獸有某種神秘聯系。”
張隱岱苦笑:“我確實說過。”
“是以家父遇刺之事,你第一時間便懷疑到安康身上。”低頭看看他身上血漬,“你去落梅閣,檢查過安康行刺時的血衣?”
“我去的時候,正碰到侯爺夫人在房間里,獨自一人,守著個火盆,神情慌張,正在燒女子衣服。”張隱岱見瞞不過他,干脆一五一十說道,“我弄出點動靜,驚動她出門察看,趁此機會,進去檢查了一下。衣服上帶血,血跡在身前胸口處,令妹出門時披上斗篷,外面便看不出來。是以守衛和長順都沒發現異常。”
“安康現在怎么樣了?”
張隱岱微一皺眉,道:“不太好。上次在陽關烽燧遇伏,她也曾中過霍魯的攝魂術,后來又被噬元獸奪舍,此次我看她的樣子,大不如前兩次,臉色竟是有些灰敗之像。”
“要想辦法盡早喚醒她,”曹宗鈺想起地堡中霍魯所說,又上下看著張隱岱,問道,“你有試過么?”
張隱岱心知他指的是上次自己一語喚醒曹安康之事,搖搖頭:“侯爺夫人很快回轉,我沒找到機會。再說,上次說不定也只是湊巧,未必便是我有什么特殊之處。”
這話說得他自己都心虛臉紅。他又不是十幾歲不通世事的毛頭小伙,反是勾欄酒肆慣熟,秦樓楚館常客,哪里能看不出曹安康望向他時,纏綿殷致的情意?只是他向來沒有成家立室的想頭,似曹安康這樣的高門貴女,更加是不敢輕易招惹。故而自從地堡中出來之后,他一直避免與曹安康見面,以免加深她這份自己承受不起的情意。
曹宗鈺也沒有戳穿他,反而凝眉問道:“聽安舒說,上次在陽關烽燧,安康受攝魂術影響,將你推下馬匹?她事后可有向你道歉?”
“道不道歉的,有什么要緊?我又不怪她。”張隱岱正奇怪,這種時候了,這位曹世子竟然還糾結這等禮節細事,可當真看不出來,他竟是如此迂腐之人。
便聽曹宗鈺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安康的性子,她縱然沒找到機會跟你當面道歉,心中也定然萬般歉疚愧悔,極之難過。好在你沒有因為這事,受到什么實質傷害。否則,她定是難以原諒她自己。”
張隱岱明白過來:曹安康今次重傷的,是視她如掌上明珠的親生父親。
想通這一點,他不免也嘆了口氣,搖頭道:“如此說來,令妹現在昏迷不醒,倒還是樁好事。”
曹宗鈺沉默半晌,心中回想父親上次跟自己提過的話頭。從父親的意思來看,若是安康心許張隱岱,他本人倒是樂見其成,唯一所慮的,無非是張隱岱在職方司的職責身份,是否于此有所妨礙。
看了看張隱岱,忽然道:“我方才問話的時候,你什么都沒有說。若不是我自己問出來,你顯然不打算告訴我。”
張隱岱不說話,算是默認。
曹宗鈺看著他的目光帶了點好奇和探究:“你不告訴我,自然是為了保密。然而,你究竟是為職方司保密,還是為安康保密?”
“你這話什么意思?”張隱岱不干了,拉下一張臉,冷冷道,“你在指控我徇私?”
“徇私?”曹宗鈺重復這個詞,微微笑了起來,“你這個私字,是什么意思?張主事,在你心中,安康可算是你的‘私’么?”
他想試探張隱岱,孰料張隱岱不被他所言語所激,臉上一板,神情肅然:“我意欲瞞下此事,乃是不想世子此時為令妹之事費心,因為從歸義侯倒下的那一刻算起,敦煌城這副擔子,就已經全副交到了世子手上。”
曹宗鈺不禁一怔,臉色漸漸沉下來,心頭忽然一陣茫然。
張隱岱這句話便如一道閃電,突然點醒了他。
除了憂急父親的傷勢,擔心安康的狀況,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更巨大的責任。
他曹宗鈺擔得起么?
從他回到敦煌,這一兩個月以來,城中屢生變故,先是于闐尉遲德遇刺,又是黑汗國使臣橫死,中間又夾纏職方司,波及安舒安康,最后歸攏到大祭司作亂。城中諸多事情,父親幾乎是放手任自己施為。無論是與職方司談判,主持中秋賽神,還是調查大祭司,應對天時異象,多是自己擅權獨斷。哪怕自己提出的意見被駁回,做錯的事情被訓斥,父親也幾乎立刻就會想著,給出更多的鼓勵與彌補,小心地呵護他的意氣飛揚,他的倨傲輕狂。
這一剎那,他突然想明白,他之所以能意氣飛揚,倨傲輕狂,做事的時候膽大包天,不懼決斷,是因為在他身后,始終站著歸義侯的身影。哪怕在他因歸義侯的訓斥而生了些謹慎戒懼之意的時候,他也一樣敢于先斬后奏,定下興書館的策略,無非也是心中隱隱篤定,父親不會真的生自己的氣。
那個他曾經在心里悄悄腹誹過的父親,暗暗為他的眼界和格局惋惜,隱隱自矜于自己的學識與胸襟的父親,同時也是牢牢扎根于沙州,雙腳踏遍過每一寸荒漠,每一個村頭,每一條街巷的父親,是昨晚親上街頭,在城里四處查看,民眾見之心安,如同敦煌城定海神針一樣的父親。
如今倒下了。
他茫然回頭,身后已經再沒有人替他撐著天,任他縱橫馳騁。
而前方,非人非獸非魔的大祭司隱藏在黑霧之中,正慢條斯理享受著他的盛宴——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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