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舒知道,京中一直有傳聞,道她是沒有心的怪物。
她自己也懷疑,傳言沸沸,未必便沒有道理。
比如那宋明謙,大婚前一夜從家中逃出,頭發散亂,衣衫襤褸,大雪天里,光著一雙腳,立于她借宿的郊外皇家玉清觀獨樓下,求她與他私奔。
她在生著火的內室中看書,只打發阿冉下樓傳話。
“小姐說,不知她說了什么話,做了什么事,竟讓宋公子誤會至此?明日便是宋公子大喜之日,小姐祝兩位百年好合,永結同心。還請宋公子今夜速速離去,以免有駭物議。”
阿冉回來告訴她,宋公子臉色比地上的雪還要慘白,兩腿無力,跪倒在雪地上,不顧狼狽,痛哭失聲,只求安舒下樓一見。
不用阿冉說,她也能聽見風雪聲中夾雜的男子聲音,不停地喚她名字,聲音哽咽凄慘。
好在宋府下人得力,不過片刻之后,已追蹤而至,掩了他嘴,將他五花大綁,如逮犯人一樣捉了回去。據阿冉講,宋明謙被迫離開之后,其母宋夫人站在院中,久久盯著安舒所在的小樓,目光叫人看了害怕。
安舒聽了,微微一笑:“多好,南陽還沒嫁過去,已經與婆婆有了共同語言。此后歲月,多半能婆媳融洽,同仇敵愾。”
看,她就是這樣沒有心的怪物。
——在愛上曹宗鈺之前。
帳篷里縈繞伽羅香,清涼香甜。安舒一伸手,將懸在頭頂的錯花鏤空銀囊取下,放在手中摩挲,熱氣與香氣絲絲縷縷從雕花縫隙里透出來。
阿冉和阿寧正在整理今日放駱駝背上曬干的衣物,阿寧負責一件件抖擻,將衣面衣里夾雜的沙石抖出,以免穿著時磕磣。阿冉便跪坐于金絲繞花舞筵上,旁邊放著楠木箱籠,一件件檢查收疊。
一回頭,正好見到安舒側臥于厚厚的波斯羊毛織毯上,也不看書,也不起身,手里把玩著銀囊,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阿冉笑道:“這個小玩意,我記得還是初到候府時,世子特地送去棲梧庭的。道是小姐初來邊地,諸事不慣,尋了這個宮中常見的玩物,給小姐解悶。我本來只道是尋常玩意,點燃一聞,竟是小姐在宮中用慣的伽羅。我聽人說,這伽羅香市面上千金難求,也不知世子從何處尋來。”
“沙州不缺錢。”安舒淡淡道。
阿冉抿嘴一笑,不再說下去,轉而又道:“剛吃過飯,現在時辰還早,小姐不出去走動走動?這么歪著,一則不好消化,二來又容易晚間失寢。”
阿寧也點頭,一邊將抖好的衣服交給安然檢查,一邊認真道:“我看小姐這幾日晚上都睡得極不安穩,多半便是這個緣故。小姐還是出去走走吧。”
安舒瞪了阿冉一眼,阿冉一笑,低頭繼續理衣服,口中輕聲道:“小姐不開心,世子也不開心,又是何必呢?”忍了忍,終于還是沒忍住,輕聲又道:“秋天一到,小姐可就要回京完婚了。”
還剩多少在一起的時間,能夠這樣奢侈揮霍呢?
“你今日話有些多。”安舒蹙眉,將銀囊隨手扔到角落,淡淡道:“不僅說多,還說錯。只要那位公主能夠開心,世子自然就會開心了。而且,你哪只眼睛看見我不開心?我每日里笑得不知多開心。”
小姐這是在……吃醋?
阿冉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嘴巴張大,驚奇地看著安舒。
安舒臉上微微一紅,干脆翻個身,平躺下去,眼睛直直盯著帳頂,羊毛氈子染就深藍色,被赭紅色的堅硬柳骨撐著,圓頂凸起,渾似穹廬。
阿冉搖搖頭,嘴角泛起一絲微笑。這樣的小姐,倒是少見得很。
……又傻又瞎。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定是在肚子里悄悄罵我蠢。”安舒也不轉眼,口中卻悻悻說道。
阿冉輕笑出聲:“婢子不敢。”
安舒合上眼,嘟噥道:“你不敢說,卻敢想。”忽然嘆口氣,道:“你以為我是自尋煩惱?你以為世子對我一心一意?是他親口告訴我,他對尉遲嬌,并非無情。”語氣轉為低沉,“阿冉,尉遲嬌是他未來的妻子,我,我總不能去跟他妻子相爭。”
想起自己曾警告過曹安康的話,心頭泛起一陣苦笑。
阿冉手下不停,疊好一件衣服,放在手邊,又繼續檢查下一件,口中漫不經心說道:“小姐的想法,總是不錯的。”
安舒差點要惱怒起來,卻又師出無名,一翻身坐起,橫眉看了阿冉半晌,哼了一聲,站起身來,取了搭在矮幾上的羽氅,也不用她們幫忙,自己披上,摔簾子出去了。
阿寧悄悄道:“阿冉,小姐似乎生氣了。”
阿冉眉眼溫柔,低聲道:“小姐生自己的氣呢,跟我們沒關系。”
安舒一走出去,就在漫天霞光下,看見曹宗鈺。迎著他的目光,心中一軟,再難堅硬如鐵。
古人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果然有道理。她今日不小心跟他說了話,又不小心笑出了聲,現在要再冷著一張臉,委實有些落不下臉子。
曹宗鈺見她朝自己走來,心中似有萬千條河流咆哮而過。那些缺水的,干旱的,龜裂的土面,被她的腳步一寸一寸澆灌著,滋潤著,重新充滿生機。
她走到他面前,立定腳步,緩緩道:“曹宗鈺,帶上阿嬌,我請你們聽一個故事。”
他搖搖頭:“我可以聽你的故事,但是沒有阿嬌。”頓了頓,低聲道:“安舒,不要把阿嬌牽扯進來。自始至終,這是我們之間的事。”
兩人在夕陽下面對面站著,一個皺眉惱火,另一個沉默堅持,過了一會兒,安舒驀然回頭,朝馬槽走去,曹宗鈺緊跟在她身后。
陳六遠遠望著,手里揪著一根剛剛冒出頭的白草——這兩天快要走出蒲昌海,地面上沙子漸少,石子增多,慢慢能看見稀疏的植被。
范公子眉毛快要飛到額頭上去:“曹世子與郭大小姐,關系似乎有些復雜?忽而吵得不歡而散,忽而三言兩語又和好。稀奇,真稀奇。”
“關你屁事!”陳六斜斜看他一眼,忽然生了疑心:“你那么興奮做什么?”
范公子搓搓手,干笑道:“沒有沒有,我只是好奇,好奇而已。”又探頭過去,小聲問道:“本朝規矩,宗室女不能做妾,郭大小姐可曾想清楚?”
“放你娘的狗臭屁。”陳六大怒,一腳踢過去,范公子猝不及防,往后倒退好幾步才站穩,見陳六大有不罷休之意,連忙翻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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