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歷三十五年、清康熙二十年)六月(中),明潮(忠)武王妃董氏卒。
妃為成功夫人,經母,泉州鄉紳董用先侄女,方正端雅。凡理家政、處妾媵,俱以賢德見稱。辛卯馬得功入島,妃獨懷其姑木主以行;成功嘉其識大義,尤加敬禮。居常無事,深戒子孫以撫恤民瘼為念。至七郡之失、廈門之棄,每云若輩不才,不如勿往;今徒苦生靈,使百姓流離至此,須加軫恤!凡難民得免丁役者,皆董妃之賜也。”
《閩海紀要》
鄭克爽再次的走進由白綾裝點的靈堂中,白日那一堆哭哭啼啼的悼者早已經星散,四下散落的黃花被無數只腳踩的支離破碎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無助。屋外,已經唱了兩天兩夜的僧道的聲音已經微不可聞了,只有一個輪班的吹鼓手還在三心兩意的演奏著。
鄭克爽緩緩的挪動著步伐,但靈堂就那么點大小,即便他的速度很慢,也很快的來到了董國太的神主前。漆金的“奠”字、裊裊的香煙以及跳躍的火燭,編織出一副離奇的光影,仿佛像一張大口要將他拖入無底的深淵。
“祖母!”十三歲的鄭克爽無力承受這種悲戚構成的壓力,頹然的跪倒在蒲團之上。
鄭克爽的生母唐和娘逝世多年,父親朱錦早年征戰在外、回到東寧后不足一年就去世了、父子之間也無從親近,因此可以說是董國太一手帶大了他,可是如今最疼的人也去了,這不禁讓年幼的他感到了惶恐萬分,以至于半夜夢回,從噩夢中驚醒的他獨自一人來到了這個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地方。
“祖母!”鄭克爽小聲悲泣著。“祖母也走了,秦舍再也沒有人喜歡了,秦舍日后該怎么辦呢?”杜鵑啼血猿哀鳴,這是對董國太的不舍也是對自己日后命運的恐懼。“今后秦舍就剩下一個人,秦舍好怕••••••”
說到這,一只手把他攬到了懷里,鄭克爽回頭看看,卻發現自己那個見面不多的兄長正用一雙精光閃閃的眸子看著他,雖然感覺不到董國太的那種慈愛,但鄭克爽忽然發現自己的不安已經全部消失了,于是他一頭倚在鄭克臧的懷中:“兄長••••••”
“秦舍,你怎么到處亂跑,”鄭克臧翻身坐在蒲團上,同時將沉甸甸的半大小子移到膝蓋上。“想祖母了。”鄭克爽點點頭,鄭克臧輕輕的拍了拍手。“勿要擔心,大哥會照顧你的,大哥答應過父王和祖母,一定照顧好你••••••”
六月二十四日,董國太入葬之后,鄭克臧把鄭克爽接到錦華院居住。同日鄭克臧根據他自己擬定的鄭藩封爵制度,冊封鄭克爽為蔚州衛指揮使,并按指揮使的上限賜食邑三百戶。當然他也不能厚此薄彼,對另一個兄弟視若無睹,于是第二天,他又恩封鄭克舉為臺州衛指揮使僉事、食邑八十戶。
“麻兄!麻英!麻煩!”麻英剛剛踏上陸地,就聽到有人在叫他,定睛一看卻是安龍在沖他揮手,他不禁一愣,這小子怎么來了,還沒等他明白過來,安龍連蹦帶跑的沖了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可回來。”
“怎么啦?”麻英有些詫異的看著對方那張汗津津的臉。“可是出了什么事了?心急火燎的,可不像名少年得志的(從五品)昭信校尉。”
“還說笑。”安龍用衣袖抹了抹臉,左右看看,隨即把麻英拖到碼頭的一腳。“都等你快一旬了,再不回來你就錯過了。”麻英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就錯過了,就聽安龍神神叨叨的問著。“麻煩,你是不是沒定親呢?”
定親?麻英有些跟不上安龍的節奏,沒錯他家里是催了幾趟,可他正是精力充沛的時候,一門心思想在此刻搏個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因此顧不得這一節,但這些似乎跟安龍沒有什么關系?憑什么要告訴對方!
不過話雖如此,但這倒也是瞞不住的,因此麻英淡淡的說道:“卻是沒有定親。”
“沒定親才正好呢。”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安龍的話正是這樣。“告訴你個大好的消息。”安龍沒有注意到麻英怪異的眼神,自顧自的說著。“總領,不,世孫以先王和國太相繼過世,安平城里不需要這么多陰質侍從為由,除年老色衰力弱者無處可去者留于宮中繼續侍奉外,其余年輕侍女泰半放出,其中有家人的被家人接回去嫁人,沒有家人的,世孫同意優先許給童子營出身的武官為妻,只要是沒成親、沒定親的都可以去相,咱們倆都是副營官,可以第一順位挑選中意的妻子。”
安平城里的侍女?麻英一下子還沒明白過來,但安龍卻性致勃勃的說道:“安平城的侍女哪個不是百里挑一的,那人模樣長的,小門小戶又怎么比得上,這可是世孫對咱們這干門生的恩澤,好在你趕回來了,否則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這么一說,麻英上心了,倒不是垂涎安平城侍女的美色,而是從安平城這個規矩森嚴的地方出來的女子,眼界高持家待物可是一把的好手,未必就比那些大家閨秀差了。
但麻英想了想:“要是咱們都看上了,這不是要打起來嘛?”
“你以為就你去相人家啊。”安龍不屑的撇撇嘴。“人家也在相你好吧,真要是大家伙都看中,那就得緊著姑娘家挑,像你這樣被海風吹得黑粗的,也敢跟俺搶?”
麻英被安龍夸張的話給逗樂了,兩個老戰友嘻嘻哈哈斗嘴了一陣子,麻英又問道:“如此一說,去挑的人怕是不少吧,咱們可比不得林康、洪輝他們家世好,人長得俊俏,萬一真被對方給拒絕了,那多丟臉呢?”
“就知道你有小心思。”安龍搖頭晃腦著,看上去跟他一身官服一點不配。“林康、洪輝、胡美、陳琦他們不會去的,人家可是本藩將門,彼此都互約姻親,又怎么可能會對安平城里的侍女感興趣,也是世孫可憐咱們小門小戶的,這次給的抬舉。”
“這倒也是。”麻英深深的感嘆了一句。“咱們卻是比不得洪輝他們!”
沒錯,人家講究的可是是門當戶對,迎娶一個侍女進門,哪怕是安平城出來的侍女,那也是掉價。什么?納妾!搞清楚,鄭克臧明明白白說的是娶妻,誰要是敢迎回去當妾,別的不說,砸的可是鄭克臧的臉,如今鄭克臧是藩主,又有誰敢冒大不韙去承受他的怒火呢。
“麻煩,你也別妄自菲薄了。”安龍寬慰著身邊的同儕。“咱們也算是天子門生,要是日后更能立下軍功,就算世爵難求吧,顯爵肯定少不了的,這樣咱們也能是大戶也是將門,未必比人家差了。”麻英緩緩的點了點頭,這話有道理,靠父母門蔭拿比自己一手一腳開創基業更讓人有自豪感。“再說了。”安龍的臉色忽然又變得詭異起來。“林康他們是聯姻,好壞沒得選,說不得娶的是個母夜叉呢。”
麻英大笑起來:“你這廝可是夠壞的,不過有道理,真想看著林康他們哭喪著臉的樣子。”
“對了,世孫還說了,若是相中了,就跟大家伙辦一個集體婚禮。”安龍一拍腦袋補充著。“就是婚事一起辦,幾十對新人一起拜天地、拜爹娘,世孫還是親自司儀,到時候全體童子軍都來觀禮,好生熱鬧一番。”
幾十對新人?世孫親自司儀,還有數千童子軍一起觀禮,這一連串的詞匯結合起來,一個宏大的場面就在麻英的腦海里生成了,一時間他也不禁有些心馳神往:“這樣如此,怕是這場面一輩子都會記得。”
“是啊,是啊,這絕對是大場面。”安龍附和著,但眼珠亂轉似乎打著其他的主意。“別說了,快走吧。”安龍拖著麻英向碼頭外走去。“你小子這趟下來怕是又賺了不少吧,咱們這幫子同年中就你最有錢了,走走走,吃酒去。”
“哪有的是,這次吃大虧了,你沒看到,桅桿都斷了。”麻英苦笑著的指著飛鷹號的前桅說到。“好在人沒怎么傷著,否則真不知怎么跟總領交代呢。”
“怎么回事?”安龍有些驚異的問道。“該不會你們跟紅夷的船干上了吧?”
“就這幾門小炮,欺負一下海盜和清兵的小船還可以,真要遇上紅夷的萬料夾板大船就回不來了。”麻英這話聽上去似乎對飛鷹號的火力很是不滿,這也是他眼界開闊的原因,至少林升、江勝這些鄭軍水師老人是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的。“是碰上大風了,這風也邪門了,說起來就起來,定風旗剛剛飄起來,浪頭就過來了,連收帆都來不及,不得已自己砍斷了桅桿,這才保住了船。”
淡淡幾句話,可以想象海上的風浪是如此的劇烈,安龍邊聽邊嘖嘖稱嘆,等麻英說完了,他拍了拍對方的肩:“這是天意,要不你不還在還是飄著了嘛,就趕不回來找媳婦了,這樣,真要是都看中了俺讓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