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尚魚滿面春風地走到蒙老爺身邊,用興奮的嗓音恭賀道:“姐夫真是有福氣的人。”
蒙老爺勉強哼笑了一聲,他轉臉看了一眼云姱秀慘白的臉色,揮揮手說:“你如今有孕在身,多休息,少操心,去吧。”
云尚魚扶著云姱秀的胳膊走出房間。
“姐姐,穩住心情,蒙府的夫人是你。”云尚魚安撫性地摸了摸云姱秀的手。
“你最近的事辦得怎么樣?”云姱秀眼神飄忽,隨口問道。
“哎,姐姐,沒聽到蒙老爺說的嘛,你多休息,少操心。”云尚魚拍了一下云姱秀單薄的肩膀。哄著她回了房間。
在關門的時候,云尚魚又對云姱秀說了一遍:“姐姐遇事要穩,切記,你是蒙府的夫人。”
門“戛”的關上。云姱秀輕輕仰頭,靠在座椅上。
她才不在意自己有孕與否,也從不想操心什么事,她滿心渴望的只有為蒙季去折一大把花苑里開得最盛的花。
她想起不久前她與蒙季在花苑中討論副笄六珈,想起蒙季將那東西舉到自己頭上比量著玩,也想起那梳雙環髻的小女孩一派自得的舉止。
云姱秀深深嘆了口氣。
她猛得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絲毫不因自己懷有身孕而束手束腳。
陪著云尚魚一塊對著蒙老爺演了半天喜悅的姐弟倆,云姱秀已經徹底厭倦了。正好趁著深夜,去花苑中逛一逛。
云姱秀出門之前,看了一眼放在妝臺上的副笄六珈和擱在一旁的竹片。她頓了一下,還是將竹片揣在身上,走了出去。
云姱秀穿過一條筆直的青石板路,繞過弧形的半塊花圃,來到之前遇見印簡和落授的假山前,打磨光滑的石桌石凳邊沿走著靜靜的月光,造勢各異的假山中生了些小葉兒出來,在夜里發著抖。云姱秀信步穿過假山前,擇道爬了進去。她突發奇想,試圖嘗試落授與印簡當時的躲藏方式。
手下堅硬的假山硌著云姱秀的掌心,但她卻仿佛沒有感受到疼痛一般,堅持爬進假山中。眼看離那塊平坦的緩坡越來越近,云姱秀卻突然暈眩起來,她的胳膊失掉了力氣,軟綿綿地搭了下去。
懷孕就是虛弱些。云姱秀在暈過去之前這樣想到。
花苑中的風倏地轉了向,灌木沙沙作響。
蒙季及時將云姱秀從假山中撈了出來。
蒙季抱著云姱秀走到石凳旁,坐了下來。他不敢讓云姱秀昏睡在冰涼的石凳上,所以寧愿擔著風險給她當坐墊。
若是這花苑中恰巧過人,看到蒙季與云姱秀兩人這副模樣。蒙季覺得自己謀劃了那么久的奪府就全完了。但他只是將命運交給這漆黑的夜,轉而抱緊了懷中的云姱秀。
蒙季得到了上天的眷顧,一陣夜風掃過,月光被堵截在云層之后。黯淡之中,蒙季看著許久沒有和自己在花苑中無所拘束地綻放笑容的云姱秀,心頭很是痛苦。
他想到了自己的祖父,那位他從未謀面的被兒子背叛的苦命老人,又想到自己的母親,那位被逼出府外殺掉的苦命女人。
一個蒙老爺,害了三代人。
蒙季將心中的那個想法翻了出來。
縱使受口誅筆伐,后世唾罵,讓他背不孝罪名,這個父,他也是弒定了。
世人談起背離忠孝,總是心驚膽顫,他便要做這令人心驚膽顫的異端。
只是令蒙季痛心的是,待到蓋棺定論時,他竟會和自己的父親落得一個同樣的滅德不孝的罵名。
公道只在他自己的心中。
當云姱秀迷糊地睜開眼睛時,對上了蒙季一雙帶著笑的眼睛。
“母親如今既然懷有身孕,就不該像這樣去爬什么假山玩。”蒙季用假做譴責的語氣對云姱秀說。
“我太悶了。”云姱秀攪著手,像孩子受罰一般地怯懦。
蒙季想起他們兩人剛相識不久時,云姱秀總是耍著各種小手段騙自己與她在一塊,然后再發出像孩子一般的笑。如今雖是同一張臉,相似神態,蒙季卻覺得少了不止一點點東西。
“你呢?大晚上來這花苑中做什么?”云姱秀并沒有想要起身的意思,她舒服地倒在蒙季的懷中,眼睛看著空中翻來滾去的云朵。
“我太悶了。”蒙季笑著學云姱秀說話。
這一舉動成功逗笑了云姱秀,她掙扎著坐起身,與蒙季面對面說:“蒙季,我最近身體不舒服。”
“據說剛懷孕不久,人都乏力提不起精神,母親不用太過擔心。”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蒙季的笑容一直掛在嘴邊,但他卻心痛地看著對面的云姱秀濕了眼眶,晶瑩的瞳孔在云開月現的花苑中泛著淚光。
“那母親是什么意思呢?”蒙季的喉頭哽咽,但他仍然保持著笑容。
這一口一個“母親”,將他的理智與戒心通通喊盡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云姱秀任憑眼淚橫流,她撫著蒙季的臉,“我從很早以前就已失常了,身體不舒服,精神也不再似從前……”
蒙季的笑容凍結,他用刺痛的嗓子輕聲呢喃:“姱秀……”
兩顆冰冷的心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跳動過了。
“好了,停!”
蒙季最先從濃重的情意中脫身而出,他扶著云姱秀的肩膀,警惕地看向那條筆直的青石板路。
云尚魚自路中緩緩現身。
兩邊灌木嘩啦作響,也都鉆出人來。
蒙季心驚。
并非是畏懼云尚魚的緣故,只因來人是云尚魚。
失望痛苦震驚憤怒的情緒仿佛像清脆的巴掌扇在蒙季的臉上,將他打得目眥盡裂,耳邊滾燙。
月夜搖身一變,所有柔情蕩然無存。
蒙季在將云姱秀輕輕推開之前,最后看了一眼云姱秀。她含著熱淚的眼睛不解地環顧四周,仿佛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一樣。
蒙季并沒有忘記云姱秀曾經那么機靈又調皮,總將狀況演得真實,誆他趕往她的身邊。但他……
捕捉到蒙季帶了絲怒意的目光后,云姱秀慌了神,她忍著肚子疼,拽著蒙季的衣袖,一個勁的搖著頭:“蒙季,不是我,我太悶了,才想到要出來透透風,我并沒有安排人跟著,出來時真的只有我一人……”
“好了姐姐,”云尚魚一把將云姱秀攬在身邊,“姐姐對此不倫之事肯定是拼力抵抗了吧,瞧你,哭成這樣了。”
云尚魚伸手揩去了云姱秀臉上的眼淚。
“大公子,立身先立德,德以孝為先,您,不是吧,”云尚魚吃驚地掩住嘴巴,“您怎能向自己的母親動手呢?”
蒙季愈發害怕起來,云尚魚的一字一句仿佛烈火的灼熱溫度,沸騰了他身體中流淌的與蒙老爺相同的血液。
有其父必有其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
蒙季一驚,猛地抬頭,怒目環視。
并沒有人開口說這句話。
他咬著牙,仿佛看見月光下的自己,滿身盡是恥辱。
云姱秀還想再靠近蒙季,云尚魚拉住她的肩膀,小聲說:“姐姐,你要做什么?你可是蒙府的夫人。”
但云姱秀這一回卻掙開了弟弟的手,執意撲在蒙季身邊。
“蒙季,不是我。”云姱秀堅定地說。
是不是又能怎樣呢,蒙季的后齒被他咬得咯噔作響。他渾身上下仿佛被人剝了一層皮一般滾燙。
云尚魚還是第一次遭到云姱秀的反抗,他不滿地走過來,手搭在云姱秀的肩上,只因云姱秀身上有孕,他也不好輕舉妄動,只能提高音量說:“姐姐,該回去了。”
蒙季抬頭,云姱秀耷拉著眼皮,眷戀地看著他的臉。
蒙季的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云姱秀真的可能在很早以前,就失常了。
蒙季的手突然一陣刺痛,他下意識地握緊,手掌又被劃了一下。
他不敢動,面前的云姱秀仍然眷戀地望著他。
“帶走。”
云尚魚一轉身,家丁上前,架著蒙季走上那條筆直的青石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