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一百四十六章 钑花鈿窠(七)

沂角帶著和厥向小丘下方走去時,已經到了后半夜。

和厥枯瘦的手腕在衣袖中哆嗦得厲害,嘴唇發青,眼睛也模糊了。他的心臟頗有負擔地跳動,每一下都讓和厥心驚肉跳。

沂角察覺到和厥的辛苦,刻意放慢了腳步。可和厥終究是比不了小伙子的體力,逐漸落到后面。

“老伯,我攙著你。”沂角輕聲說著,伸手過去。和厥慚愧地抓住沂角的手,借力快走到他的身邊。

“在這里生活了這么多年,從沒有攀爬過玉龍雪山,爬一次竟是為了找兒子。”和厥氣喘吁吁地說。

他盯著沂角的后腦勺,等待著這個沉默的男人接一些什么,但沂角并沒有開口。只是微拱著寬厚的后背默默前行。

兩人又走過一段相較于之前的杉林地面更為濕滑的雪地,蹭下小丘時,沂角幾乎是半扛著和厥,為保他不摔跤。

“對不住,對不住。”和厥只是滿口的抱歉。

頭頂不遠處的高山松聚在一起,成了通往峰頂的又一道屏障。沂角與和厥向前越過丘陵狀的山體后,便只能看見高山松頂端的一小叢。地勢和緩地向下延伸,暗沉的雪地背過月光變得愈發黑暗,鋪在兩位行人的腳下,土地踩起來也不像剛剛翻越山腰時那樣顆粒分明,而是逐漸變得柔軟。草皮和野荊匍匐在地,勾著行人的褲腳和鞋子。

沂角猜想他們已快到達兩峰交界的谷地了。

他回頭偷瞄一眼和厥。

背著月光,他看不清老頭的表情,只能聽見他嘶啞的喘息聲,抽干了水分的喉嚨過著風,間或夾雜著打磨刀具一般的響動。沂角于心不忍,但又無法讓一位父親停下尋找兒子的腳步。

沂角深吸一口氣。

“在玉龍雪山腳下生活了這么多年,加上這次,我總共也只上過兩次雪山。”

沂角用盡量的柔和的聲音將他毫無前兆的開口的突兀抵消,和厥跟在后面,被沂角的話逗笑了:“我老頭子會關心你上一次上山所謂何事嗎?”

停頓一下,他才帶著笑意繼續說:“講吧,給我這個累贅的老人說一說你上一次上山為的是什么。”

沂角腳踩著連枝的野荊,微笑著回憶:“那天,我連火架都沒來得及支上,她就慌慌張張地闖了過來……”

低地灌木中突然一陣響動。

沂角停下了講述,轉頭與和厥對視了一眼。

“可能是野山羊夜里跑上來了。”和厥低聲說。

兩人一路踩雪,小步跑著靠近了灌木。沂角用鐵釬挑開覆蓋在最外層胡亂生長的野草——

縮成一團、已經僵硬的和勉躺在和厥與沂角的眼前。

和厥并沒有激動地撲上去握住兒子的手或是關切地扶他起來。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嶙峋的臉上一雙蒼老的眼睛毫無波瀾地看著面前已狼狽不堪的兒子。

沂角扔下鐵釬,脫下身上的坎肩裹住和勉,將他抱了起來,準備走時,和厥抓住了沂角的衣角。

“你會沒勁的。”和厥冷靜地說,“我們兩人走了這么久才到這里,你扛著他是回不去的。”

和勉被沂角的坎肩包裹著,瑟縮了一下。他露出鐵青的臉,輕輕開口對沂角說:“別費心了,我不想回去。”

和厥在一旁注視著自己的兒子,臉上逐漸浮現出痛苦的神色。

“我不想回去了,”和勉重復著這句話,伸出手想要去抓沂角的衣服,“我不想回去了!”

但他只是用指尖碰了一下,便無力地垂下手。

沂角固執地抱著和勉,踩著雪地重新爬上小坡,扭頭說:“老伯,先不管救不救得起,總之快跟上吧,您做父親的,怎么能這個時候泄氣。”

和厥疲憊的眼睛里含著淚。他看著毫無生氣的兒子,跟了上去。

“對不住,對不住。”和厥仍然在嘴里念叨著歉辭。

天色漸漸泛白,比在夜間行路多出了光亮。沂角與和厥仍然走得很慢。玉龍雪山的好景色固然值得貪戀,但遺憾的是,他們兩個是因為體力透支才不得不緩步前行。

沂角抱著和勉,喘著比和厥還粗的氣。

他沒有想到,自己明明是這樣一個身材高大健壯的人,腳步竟然能虛浮到這種程度。

身后和厥老伯的嘆息聲傳入沂角的耳中,刺激得他強打精神,咬著牙抱緊和勉繼續向前走去。

此時自己身體的感覺,大概與老伯相似。負擔起的不僅僅是活在世上的天數,還有活在世上的另一副骨肉。

杉林、雪地、扇子陡、月光...它們或是與沂角迎面撞上,再擦身而過,或是與沂角遙遙相望,再倏然逝去,像霧一般。沂角原本賴以大步前進的好體力被玉龍雪山的寒氣凍結。

三多神似乎不那么溫柔了。

沂角的牙咬得“咯吱”作響,他的小腿開始發抖,壓著和勉體重的小臂也酸麻的近乎疼痛。沂角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

和勉在他的懷中說了很多胡話,沂角一邊強撐著向前走,一邊聽了不少。他這才知道,原來和勉外出過的生活與村民們想像的大相徑庭。他偷盜、與別人合起伙詐騙、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又出賣同伙,扛著贓物一路逃了回來。

“想沿著雪山一直走,離開這里...”和勉半閉著眼睛,喃喃地說,“但是太辛苦了,連逃走都是辛苦的事情...我父親告訴我,以前他放牧去...一走我就哭鬧...等長大了,試著離開這里。雖然不再哭了,卻什么也沒做成...”

沂角已經處于半昏迷的狀態,憑借著僅存的一點知覺邁動雙腿。手中的和勉壓得他喘不過氣。

“老伯?”沂角的耳中響起自己的回聲,“老伯?我們到哪了?老伯?天亮了嗎?老伯……”

沂角想,自己應該是昏過去了。

他甩開一切,向純白的雪地倒去。

于是那美麗而又驚慌的影子從十年前的玉龍雪山而來,又一次奔向自己——

等到沂角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自己的小屋之中。

火架下熊熊燃燒著柴棒,名嶦坐在床邊,低著頭摳弄指甲。

“名嶦,怎么...”

“真丟人。”名嶦平靜地說,“那么高的個子,就那樣倒在地上,費了兩三個人才將你抬下山。”

沂角沒有聽明白。

他掙扎想要從床上直起身子時,從頭到腳的劇痛阻止了他。

“怎么,村里的人來幫忙了?”

名嶦摳著手指,并不答話。

“名嶦?”

“你先把故事講完,我再告訴你。”

“啊?”沂角覺得自己從醒來開始,似乎完全沒有掌握事態。

但他想起了似乎某個瞬間,那個美麗又驚慌的身影曾出現在自己身邊。

“我囑咐過你,見到那位小姐了,記得和我說一說。現在你爬上了玉龍雪山,我想要聽那故事的后續。”

名嶦依舊捧著手,卻不再摳手指。

沂角本想讓名嶦別鬧,卻看見這個孤女蜷著身體坐在床邊,用一只小巴掌握住另一只的大拇指。一瞬間,沂角覺得,得知是否是村民救了他的心似乎變得不那么迫切。他不再催促名嶦,改用和緩的語氣說:

“小姐不在玉龍雪山上。”

“那她去哪了?”名嶦伸了伸脖子,問道。

“大概去尋她的小八哥了。”

“也就是說,她到最后也沒有愛上玉龍雪山的野荊和灌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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