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德八剌最后望了一眼上都的城樓,回頭向鐵失笑道:“當年世祖皇帝來到如今的嶺北行省,建開平府代替和林,而后經過數年。傳到我這一代,開平已成了上都,世祖已經歸去,而我仍然和歷朝皇帝一樣心事重重。”
拜住笑了笑。
“拜住,我問你,”碩德八剌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高聲音問道,“你是安童大人的孫子,從小生活在他人對安童大人的贊美下,可曾有過灰心喪氣、自愧不如的時候?”
拜住思索了一下,微笑著說:“我十一歲任怯薛長時,有人告訴我,祖父十六歲就能勸諫世祖不殺阿里不哥千名余部;我十七歲做資善大夫兼太常禮儀院使時,有人告訴我祖父十七歲已當了丞相;待到延祐七年,皇帝任命我為丞相時,有人告訴我,這只不過是皇家恩賜罷了,只因我乃安童之孫,名臣之后;等到皇帝將權力從鐵木迭兒手中收回,令大元只有我一位丞相時……”
“怎么樣,他們又告訴你什么?”碩德八剌頗有興致地追問。
“有人告訴我,無論如何,祖父的母親出自著名的弘吉剌氏,美麗非凡。故在樣貌上,祖父就是我無法企及的美男子。”
“哈哈哈!”碩德八剌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撐住拜住的肩膀說,“遺憾地是我從未見過安童大人...可就算是見過,也不會有人否認他的孫子俊秀。到底何人胡說八道,妄議丞相樣貌,我替你罰他!”
拜住陪著碩德八剌說笑一陣,才低聲說:“皇帝也知道,祖父在拜住出生五年前就逝世了。若是拜住有幸得見祖父,定會向他老人家多多請教,或許拜住能夠更成氣候些,皇帝辛苦的擔子也能輕些。”
“丞相怎么突然開始自責了?”碩德八剌仍然開朗地笑著撞了撞拜住的胳膊,“我自打當了這個皇帝,就沒與什么同齡人有交集,整日和一幫老頭子吵架議事。這種日子過著未免太辛苦。有你和速哥八剌在,才能讓我心安。”
想到速哥八剌,不自覺地又想到了她的眉毛。碩德八剌偷偷用袖子掩了掩嘴,不行,還是想笑。
“皇帝此次回大都,還要考慮一件重要的事情,”拜住見碩德八剌提起皇后,臉上藏不住的笑意,就順著他的話說道。
“丞相又替我安排好了什么?”碩德八剌攬著拜住問。
“呵,不,”拜住連忙搖頭笑嘆,“這件事是皇帝的私事,臣只是略作提醒罷了。”
“快說!”
“等皇帝回了大都,是得考慮一下子嗣的問題了。”
碩德八剌的笑容僵在臉上。
拜住一臉正經地繼續說道:“仁宗一脈到皇帝這里,只有您一根獨苗了,您既然選擇了嫡長子繼承的制度,就必然要將血脈延續下去。”
“朕與皇后都還年輕,急什么,先將當下的事解決好。”碩德八剌別扭地松開攬住拜住的手。
“這也是皇帝當下的事,”拜住絲毫不帶調侃地說,“再者,帝后感情甚好,若是……”
“打住!打住!”碩德八剌羞赧地扭頭,他感覺到自己的耳根子熱乎乎的,“丞相你先操心一下自己的婚事吧,子嗣的事之后再議。”
雖說碩德八剌早已不是孩童了,可是他對速哥八剌的心意不僅僅是傳宗接代的責任感。拜住突然在自己面前點明了這點,讓碩德八剌產生了帝王本不該產生的羞澀之感。
碩德八剌和拜住就這樣有一茬沒一茬地聊著天,由左右阿速禁衛兵簇擁著離開了上都。
夜晚他們宿在南坡店。碩德八剌和拜住坐在院中的石階上,遙望著來時的上都和歸去的大都方向。
“你說,何時才能不用長途跋涉,而是有一條路,能夠輕松地來往兩地?”碩德八剌撐著手邊冰涼的地面問。
“皇帝想要走捷徑嗎?”拜住望著南坡店的土地,喃喃地問,“就算從大都宮殿的一頭走向另一頭,都要費上好大一會兒功夫。從大都到上都,自然要更艱辛些。”
“若真要有捷徑就好了,”碩德八剌抬起手,掌心的小石子滑落在他的臉上,“若是有了第一條捷徑,就有了希望,其他行省之間也會有連起捷徑的機會,江南、河間、嶺北、遼陽...大元才是真正的大統一。不然,即使你我合力讓新政實施,國家中興,可蒙古的仍然自稱草原人,漢族的仍然自稱漢人。這與元朝方始,蠻橫的蠻橫,抵抗的抵抗,又有什么區別呢?”
拜住閉眼,感受了一會兒夜風。耳邊突然傳來碩德八剌昂揚的聲音:
“不過,即使大元有了連起各地的捷徑,皇帝也永遠沒有捷徑可走。我不該帶著你在這里憂心的。”
拜住睜眼,年輕的碩德八剌站在自己的眼前,伸出手揪住袖子將自己拎了起來。
“快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趕路時,給我念一念速哥八剌的回信。”
回信?
拜住有些驚詫地看著碩德八剌。
“怎么?哎,丞相大人,我知道你與皇后通信是為了聊公務,”碩德八剌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拍了拍拜住的肩膀,“速哥八剌平日里就是個正經得近乎鄭重的人,你不用擔心太多,我在上都處理事情,沒有空閑得知朝中的事,你與速哥八剌通個信,知道一下具體的消息也是好的...”
碩德八剌寬慰著拜住,攬著他的肩膀絮叨著走進屋中。
拜住如一潭深水般沉靜的心中,此時卻在一圈一圈地泛著波紋。
回信,回信,回信……
暢遠的星空照耀下,每一個對為未來充滿不同憧憬思量的人都在邁動腳步,將要回大都而情緒高漲的碩德八剌、回想著某件瑣事的拜住、隨皇帝一同南歸的鐵失、隱藏在軍中的鎖南、傳達謀逆信息而奔波的晉王使者、在地牢中坐立不安的斡羅思、在晉王府收拾行裝的晉王也孫鐵木兒,以及在深宮之中漫步庭前的年輕皇后,速哥八剌。
從拜住上一封書信中,速哥八剌得知了他們即將返回大都的消息,高興地差點在眾位宮女面前喊出聲來,儀態盡失。
從那以后她一邊用寶鑷修著眉毛,一邊反省了很久。
碩德八剌離開了太長時間,連這寶鑷,她都可以得心應手地用了。
速哥八剌照著鏡子,略微有些賭氣地想。
如今正是皇帝推行新政的關鍵時期,速哥八剌知道自己不應該給碩德八剌增添無謂的煩惱,她有信心在碩德八剌面前盡量端莊些,安靜些。但現在,夜深人靜時,就讓她耍耍小性子吧。
速哥八剌一腳踩在軟軟的庭院土上,心中堅定地想,若是明后年碩德八剌再要去某處長駐,她也不纏他,就自己默默地打個行李,帶兩個侍女,跟著隊伍有就是了。
她不好意思地抿起了嘴,到那時,碩德八剌肯定會無奈地皺緊俊朗的長眉,推著自己的肩膀,像尋常人家的丈夫而非尊貴的帝王一樣勸阻自己。
不過興奮歸興奮,速哥八剌那時還是不忘靜下心先將給拜住的回信寫好派人送了出去,這才拉過銅鏡開始修眉反省。
此時,速哥八剌站在黯淡宮燈照耀的庭院中計算著時日,想必拜住已經收到那封書信了。
拜住確實是收到了。
他掌著燈,攥著信紙,平靜的臉色已蕩然無存。
信中,皇后用一貫簡明扼要的敘述讓拜住想起了一件事。
回信、回信、回信...
處死八思吉思以后,曾派去大都抓捕鎖南的使者為何沒有回信呢?
“……現鐵木迭兒次子鎖南不知所蹤,大都一切安好。”
拜住放下信紙,一向沉穩的他手心竟冒出了冰涼的汗水。
他竟然忘記了這件事。
拜住很快穩定了自己的情緒,光憑一個鎖南成不了什么威脅……
“按梯不花呢?身體抱恙?”
“曲呂不花也是身體抱恙嗎?”
拜住微微張開嘴。
門外傳來一聲鞋底蹭地的聲音。
拜住咬緊牙關,若無其事地起身,走到行李處摸出一個小匣子,又用冰冷的指頭滑開匣子的木閂,將其中積攢的所有書信倒出,重新回到桌前,他掀開燈罩,燭火一陣搖曳。
門外的動靜又大了些。
拜住點燃了皇后的書信,看著火焰雀躍地跳動,一如碩德八剌當年任命自己為朝中唯一一位丞相時雀躍的神采。
大都一切安好便好。
只是皇帝,臣明日約莫是念不了皇后的書信了。
門是被一腳掀開,被年輕的皇帝與丞相遺忘了很久的鎖南拖著長刀,走到了拜住的面前。
拜住的心回歸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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