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一百六十章 寶鑷(十一)

碩德八剌被噩夢驚醒。

他夢見自己嘔心瀝血鋪就的一條新政之路通向無底深淵,閉眼以后的黑暗尖利地戳進他年輕的身體。碩德八剌滿頭冷汗地醒來,窗外漆黑,他與拜住方才在院中仰望的滿天星河似乎并不打算再將光亮投入南坡店中。

碩德八剌擦了一把汗,起身。

衣服緊貼在背后,讓碩德八剌一個激靈。

他張嘴嘆一口氣,疏解一下胸口的悶塞,卻發現嗓子已經啞了。

“以后入了夜,還是多穿一些吧,年輕也經不住上都的寒冷。”碩德八剌這樣想著,又記起速哥八剌也喜歡披件單薄衣裳在庭院中看夜景,“回去提醒一下她,省得年紀大一些就鬧病。”

碩德八剌起身,邁著因傷風而有些虛浮的腳步走到門前。

“在大都時我還嫌棄左右阿速禁衛一天到晚地跟著我,現在一想這倒是件好事。”碩德八剌這樣想著,提高聲音喊到:“來人。”

一名阿速兵走來。

“去看看丞相睡下沒有,若是還沒睡,告訴他夜里涼,多穿些,明早提前出發。”

“是。”那名阿速兵緩步退了下去。

碩德八剌抻了一下肩膀,突然感覺背后有些異樣,并非是被冷汗濕透衣衫的那種異樣。

他回頭。

鐵失沉默地站在碩德八剌的背后,屋外黯淡的光線在他的臉上閃爍了一下,隨房門的關合消失。

碩德八剌驚訝地看著他。

“怎么?鐵失大人?什么秘密想要和朕深夜討論?”碩德八剌走近了兩步,似乎是想要辨認一下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那個怯懦保身的鐵失。

“皇帝想要喝點水嗎?”鐵失沒有回答,而是摸索著走到桌前,燃起燭火,為碩德八剌倒了一碗水。

碩德八剌不留痕跡地掃了一眼鐵失腰際的佩刀,走到桌旁端起碗一飲而盡。

“鐵失大人請講。”碩德八剌坐在冰涼的椅子上,頓覺身上的濕衣服不像之前那樣難受了。

“皇帝處死八思吉思,抄了鐵木迭兒大人的家以后,接下來準備做什么?”

碩德八剌哼著笑了幾聲:“鐵失大人心疼義父嗎?”

只是一句帶著些玩笑意味的問話,鐵失卻覺得熱血直沖頭頂,擱在以前完全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做的事情,如今卻讓他心潮澎湃。

鐵失知道,至少在此刻,他是絕對安全的。他不用為自己的生存憂心了。

鐵失倏地抽出佩刀,刀尖抵著碩德八剌的下巴:

“皇帝先回答我的問題,您下一步要怎么做?”

“下一步很簡單,”碩德八剌不慌不忙地把玩著手中的空碗,“朕要將鐵木迭兒余黨全部清空。”

鐵失苦笑了一聲:“那皇帝會將鎖南大人也殺掉嗎?”

“若他安分守己,朕會考慮將他貶為庶人。”碩德八剌抬起眼睛,黑暗之中鐵失的聲音聽上去還像他所熟悉的那樣木訥老實,只是不知道鐵失的臉上又是怎樣一種表情。

“那,我呢?”鐵失開口。

“你么,”碩德八剌的臉色陡然冷峻,“原本朕念著速哥八剌的情面,又見你還算老實,不打算對你大加懲罰。但現在,”碩德八剌起身,鐵失的刀刃竟然也跟著上移,“鐵失大人做出這種事情,不會還要求朕給你寬恕吧?來人!”

門外去提醒拜住的阿速禁衛已經回來了,此時聽見皇帝叫人,便提著刀趕了進來。

看見房內的一切,那阿速禁衛頓了一下。

“把鐵失大人帶下去吧。”碩德八剌不耐煩地回頭,他已經不想再跟鐵失繼續磨下去了。

同時,碩德八剌在心中更堅定了自己要精簡朝廷要員的想法。

阿速禁衛快步上前,卻“砰”的一聲將手中的“刀”扔在了碩德八剌的腳邊。

燭光閃爍,碩德八剌看清了那把“刀”——

套著丞相官服的一只胳膊。

碩德八剌驚訝地抬頭,年輕的臉扭曲起來。

冷汗順著他的額角滑落。

阿速禁衛垂頭退下,從他身后走出面色鐵青的鎖南。

白天曾經鼓舞碩德八剌加快回大都的那些雄心壯志,就如在角落中爬行的螞蟻一般悄悄離開了碩德八剌的身邊。鎖南走到他的面前,將手中的另一條胳膊也扔在地上。

兩條胳膊拼出一雙勞累的手臂。

碩德八剌有些呼吸困難,他額頭上的汗流進了眼睛里。痛苦的利爪擰住了碩德八剌的心口。

“拜住……”碩德八剌低聲問。

“剛剛咽氣。”鎖南靠在墻邊,注視著碩德八剌的臉。

碩德八剌差點落淚,他急忙低下頭,又咬著牙恨恨地仰面:“朕的左右阿速禁衛呢?”

阿速禁衛手執刀劍站在門口,云層散去,星光落在這些健壯的男兒身上。

“皇帝以為,上都還有多少人支持你?”鎖南粗聲粗氣地問。

碩德八剌悵然若失地呆立。

“碩德八剌,你今年有多少歲了?”鐵失像哄孩子一般柔聲詢問。

“我今年,將將弱冠。”碩德八剌愣愣地說。

“真年輕。”鐵失感慨,他迅速出刀,結果了碩德八剌的性命。

鎖南回頭,注視著暖融融的燭火。

昏黃光線下,碩德八剌的尸體橫在地上。鎖南走過去,一把將他翻了回來——

碩德八剌清秀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笑,隨著仍舊溫熱的身體一同變得僵硬。

鎖南不理解地搖了搖頭,本以為碩德八剌會痛心自己的英年早逝壯志未酬乃至于群臣背叛而留下一張面目猙獰的遺容,可沒想到他竟然會笑。

大概這位年輕人在面對死亡的一剎那,更想要回想起這小半生中能夠會心一笑的事吧。

“哎喲!”

速哥八剌痛苦地捂住了眉毛。她以為自己已將寶鑷運用得十分嫻熟,但還是會不小心傷到眉毛。

一想到碩德八剌曾笑話她,說從上都回來時,皇后可能就沒有眉毛了。速哥八剌哭笑不得地輕輕搖頭。

她暗自較真,等碩德八剌回來,自己不但不是禿眉,還可以將他的眉毛也修一修。

小宮女看著皇后娘娘高興,自己也暗暗舒了口氣。自從得知皇帝要從上都返回大都以后,娘娘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天到晚愣愣地不知在考慮什么,他們這些照顧皇后起居飲食的人整日也跟著擔驚受怕,皇帝回來看了娘娘的憔悴樣,不得治他們的罪?

“皇帝預計明日就到,娘娘大可以放心了。”小宮女扶著速哥八剌從妝臺前起身,來到庭前。

速哥八剌輕輕點頭。

她本來還有點在意,為何拜住一直沒有回信。但后面一想,隊伍明后日就到大都了,她一個皇后再跟丞相書信往來確實不大合適。說不定丞相也在暗自怪她欠考慮,只不過不好說出來。

這樣想著,速哥八剌將自己敏銳的直覺埋沒在自我安慰之中,等到了今天晚上。

“娘娘早點睡,養足精神明日好去迎接皇帝。”小宮女催促著速哥八剌回到房中,又替她褪去了身上的外衣。

“奴婢告退。”

小宮女走出寢殿后,速哥八剌躺在柔軟的床上,翻來滾去地想事情。

她想了很多,無非都是之后的事情。碩德八剌永遠給人一種未來無限開闊的感覺,速哥八剌也不例外。

她相信碩德八剌,也因碩德八剌規劃出的大業期待不已,更為自己能夠陪伴碩德八剌度過之后的日子而感到無比幸福。

速哥八剌甜蜜地合上眼睛,卻被一陣慌張的腳步聲嚇醒。

她掀開帳幔,小宮女撲進來,跪倒在速哥八剌的腳旁,瑟瑟說著不成句的字兒。

速哥八剌皺起眉頭,她溫暖的心被不知何處潑來的一桶冰水淋得僵住不動。

“怎么了?”速哥八剌穩住聲音,詢問道

“娘娘,逃吧!”小宮女顫抖不已,“有政變!漠北晉王也孫鐵木兒開進大都,已到宮門口了!”

“什么?也孫鐵木兒?”速哥八剌還未想明白,殿門就被重重地推開。

也孫鐵木兒一身戎裝,邁著大步走了進來。

看到速哥八剌迷惑不解的臉后,也孫鐵木兒迅速掌握了事態。

“娘娘。”也孫鐵木兒半蹲下身向速哥八剌問好,并垂下頭避開目光。

“晉王,你這是何意?”速哥八剌不卑不亢地扯了件外衣披在身上。

“臣來解救大都。”

“你來解救?”速哥八剌揚起下巴,心中卻越來越沒有底氣,“皇帝明日回大都,你是來解救呢,還是另有所圖?”

也孫鐵木兒突然的起身讓倒在一旁的小宮女嚇得直哆嗦。

她眼看著高大的晉王大步靠近速哥八剌,又別無他法,只得咬著牙起身擋在速哥八剌身前。

也孫鐵木兒輕蔑地看著嚇得臉色慘白的小宮女,一把將她推開,然后順手扯住速哥八剌的手腕,將兩人的距離拉進了一些。

“唐突了娘娘,但皇帝明日是到不了大都了。”

速哥八剌根本不在意也孫鐵木兒的無禮舉措,她整個腦中都是那句“皇帝到不了大都了”。

“為什么。”速哥八剌被也孫鐵木兒緊握的手腕上,拳頭攥得死死的。

“在距上都幾十里外的南坡店,皇帝碩德八剌與右相拜住,被御史大夫鐵失聯合鎖南與上都諸王,殺害了。”

速哥八剌深吸了一口氣。

也孫鐵木兒凌厲的眼神就在自己眼前,速哥八剌卻絲毫不害怕,她繼續問道:“怎樣才能知道晉王是在說真話還是在杜撰?”

也孫鐵木兒愣了一下,速哥八剌的清醒讓他意外。

也孫鐵木兒朝殿外高喝:

“帶進來。”

斡羅思被推搡著帶到速哥八剌面前,他跪在地上,飽受折磨的面孔高仰,年輕的眼睛渴望地注視著美貌的速哥八剌:“娘娘!鐵失大人會護娘娘周全的!”

速哥八剌瞳孔睜大,咬緊牙齒。

她也是草原的女兒。

速哥八剌對也孫鐵木兒低吼道:“請晉王替先皇誅滅逆黨,鐵失、鎖南、上都諸王,一個也別放過。如此,方信晉王‘解救大都’之詞。”

小宮女慌張地爬起來,正好接住跌坐的速哥八剌。她歪著頭,失去了最后的知覺。

也孫鐵木兒鐵一般的面孔上第一次現出了憐惜,他回頭環顧這個清冷的深宮,目光被放在妝臺上冷不丁反光的寶鑷吸引了。

“臣謹遵懿旨。”

也孫鐵木兒不再逗留。他一轉身,帶人拖著斡羅思走到宮外。

在漠北待了數年,他終于回到了大都。

可憐的女人,殘喘的逆黨,滿朝的文武,千里相隔的蒙漢,還未黎明的大元,通通壓入了也孫鐵木兒的手中。

帝王沒有捷徑可走,也孫鐵木兒舒了口氣。

深夜在他的眼中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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