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麝香消委廢宮,紛紛漠漠夕陽中。
長門夢斷金閨月,南國歌殘玉樹風。
流水池塘春色去,綠陰庭院彩云空。
西園半醉休回首,煙草凄凄雨正紅。”
《落花寄石子章韻》一首,贈石建中。
某位陳姓詩人為祖籍柳城的雜劇家石子章所作的七言贈詩。
石子章收到這首贈詩時,已經是一位沒有余力再各處游學旅行的老人了。
年幼的邢梔秦陪伴在他身旁,用清水為他擦拭布滿老年斑的臉龐。
“老師,他稱呼您為建中?”邢梔秦將銅盆端走,又換了一盆水來。
“我本名為建中。”石子章撫著床榻邊沿,哆嗦地說。他自覺眼睛愈發地不好使,除了寫雜劇外幾乎不再看書讀信,這些事情自然都由邢梔秦代勞。
“老師,要學生再給您讀一遍嗎?”
“再讀一遍吧,年老之人記性不如從前。”
于是邢梔秦又流暢地為他念了一遍。
“是不是抑郁得很?”聽罷,石子章沉吟片刻,問邢梔秦。
“不,也沒有,”邢梔秦沒想到老師會詢問自己的意見,忙不好意思地說,“難道這位陳先生是出家之人或是隱士嗎?”
“何出此言?”石子章私以為邢梔秦是讀到詩中的“去”“空”才有此問。
“學生拙見,”邢梔秦端坐,將還未長成的窄肩撐得規規矩矩,“學生以為出家人和隱士雖然遁出世外,卻對‘色’最為敏感,故有此問。”
石子章明白了,他扯著嘶啞的喉嚨咳了兩聲:“節齋雖然郁郁不得志,但筆隨心動,用字還是漂亮,可見他想求的并不是‘去’與‘空’,”他伸出手接過邢梔秦溫好的水,“既然自己做不到身去心空,能在你的眼里活成一個一邊好‘色’一邊瀟灑的隱士或是出家人,節齋想必也會高興些吧。”
“節齋?”邢梔秦將水碗接過,發現老師只是淺淺地抿了一口,“是陳先生的名字?”
“他本名陳祜,號節齋,是我的老朋友了。”
石子章見邢梔秦捧著大半碗水發愣,笑著擺手:“為師不喝太多,喝不下,要不然還總是吐,勞累你去打掃。”
“不不,老師,梔秦不就是為了照顧老師才一直跟在老師身邊的嗎?”邢梔秦為了表示自己的可靠,將石子章蓋在身上的薄被掖好。
“又開始胡說了,你跟著我可不是為了當仆役的。”石子章笑著望向窗外,“節齋如今在洛陽,與鄭南相距不遠,可我身子不好,他又忙著手頭的瑣事,竟連面都見不到,只能用書信往來。”
邢梔秦看著床上風燭殘年的老人,記起石子章曾經和自己說過,金亡不久他就遠赴西域,由金入元后他的足跡又遍及大都真定等地,如今走累了,才選在鄭南落戶。
所幸洛陽城中還有能夠互通書信的友人。
石子章年輕時一起交游書信的朋友如今已過世了大半。老人孤獨,便從去往鄭南的路上撿了個災民家的孩子邢梔秦,也就是自己,作為忘年的友人帶著一道走了。
邢梔秦清楚后半段是石子章說著逗他玩的,但有機會的話,他還真想聽一聽石子章走過那么多路的前半生到底有多精彩。
但石子章似乎對自己的跋涉嗤之以鼻,他常常咳著對邢梔秦說:“我并非愛景或是享受才到處跑,而是為了那如今看來鏡花水月的功名。當時滿心希望能夠折騰顛簸出一點成就,可耗費半生也沒有得到本來的追求,反而愈發討厭官場。”
每次聽到這些話,邢梔秦總覺得心里不舒坦,不是可憐老師,也不是附和地隨他一塊討厭,而是一種隱約間感受到矛盾的不舒坦。石子章有時能猜的出來,就握著邢梔秦的手添上一句:“但追求上進本身是沒有錯的,不能用厭惡的東西來做逃避上進的借口。”有時猜不出來,師生二人就靜坐在屋內,各自想著心事。
一般到了午后,太陽越過屋頂時,石子章就從榻上下來,打起精神,手中捧一本冊子,嘴里哼著劇中正旦的唱詞,在屋中半是為邢梔秦表演半是為檢查劇本地唱了起來。
那日因收到了陳祜的書信,耽擱些時候,石子章才開始下午的創作。
“這一曲名為醉春風?”等石子章在屋中站定,邢梔秦探頭去看石子章手中的冊子。
石子章也不答話,唱到:
“我如今將草索兒系住心猿,又將藕絲兒縛定意馬。人說道出家的都待要斷塵情,我道來都是些假、假。幾時能勾月枕雙欹,玉簫齊品,翠鸞同跨?”
邢梔秦以為是自己的那番隱士和出家人的話給了石子章靈感,心里暗自歡喜。他滿懷期待地抬頭瞧石子章的臉,卻發現他松垮的雙頰深深地下垂,悲慟的雙眼四顧,并沒有在意自己,而是繼續哼唱:
“止不過羲之字,老杜詩,戴松牛,韓干馬。止不過枯木竹石,山水翎毛,雪月風花。若題著,那些人,都皆亡化,到如今是漁樵一場閑話。”
邢梔秦驅散了心頭那點小小的情緒,靜心聆聽石子章如今所唱的《秦修然竹塢聽琴》第二折。
他覺得老師似乎故意將幾世文人雅士們看重的心儀的珍藏的通通扔進劇中,由一個做道姑的鄭彩鸞當成駁斥梁公弼的唱詞唱出,似乎不僅僅是想表達時間視一切珍寶如敝履這一點。
但那時邢梔秦年紀還小,老師唱什么,他便聽什么,享受著孩童不求甚解的快樂。
講劇中賓白時,他便托著臉想象幾人或是爭吵或是自語的有趣畫面,唱劇中歌曲時,他便飄飄然跟隨詞曲一同悠揚婉轉,前些時候石子章身體還好,即興來幾段科的動作如“睡”“見”“驚”時,邢梔秦就一邊跟著學一邊手舞足蹈地笑。
《竹塢聽琴》第二折大致是講梁公弼騙走秦修然后,去道觀中試探做道姑的鄭彩鸞,看看秦修然為何被她迷住的劇文。
年幼的邢梔秦不明白為何省掉了秦修然與鄭彩鸞兩人相見相識的部分,就這件事情詢問過石子章。
“事無巨細地記錄,那叫做賬目,不叫做雜劇。”石子章看著手中的冊子回答邢梔秦。
“漢時有大賦富麗堂皇,鋪陳排比,盛極一時。可自落潮到后來卻逐漸繁瑣,直至東漢末,一篇賦掛一身重物,終至贅累無法前行,這才有張衡、趙壹一幫文人寫起抒情小賦來。而今雜劇不但涵有樂工之美,還有戲臺表現,演員科介等等,內容上盡量精簡突出為好。若什么犄角旮旯都要介紹,將啰嗦蓋了劇意,那篇劇還不如扔掉。”
話說得重了一點,但邢梔秦還是安靜地點頭。
老師不止一次對他說,雜劇四折一楔子,是而今看來最好的文體,為了證明這一點,他便窮極一生創作雜劇,直到生命的結尾。也算是為邢梔秦做言而有信的現身說法。
石子章死后,邢梔秦帶著他的《秦修然竹塢聽琴》,孤身一人,一直走到北端的石子章祖籍柳城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