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破冰已過去了兩天,何與堂仍然沒有回來。宗淵頻頻造訪八盤村口田邊的小屋,得到的回復卻總是:“她娘倆在考城里忙,我也聯系不上。小淵兒你再等等,一副挑珠牌要不了多長時間就能打磨好的,到時與堂就來與你見面。”
宗淵興沖沖地去,沮喪地回。走了兩天田埂,有點累了。
路上碰見面熟的青年,宗淵老遠就自覺地避開。他總覺得碰見的都是那日破冰的同行之人。雖然這兩日黃河安定得很,可宗淵仍然心有不安。
柳勞人應邀來家中赴了幾次約,兩人在桌前喝了幾次茶,又隨意閑聊了些與自己完全不相干的瑣事。宗淵注意到柳勞人的臉色越來越差,手腕也越來越細。
如今讓他握緊鋤頭向冰面揮去,怕是再也敲不開那一道打斷青年們詢問的裂縫了。
宗禮徽在柳勞人來訪時總是默默地待在一邊。宗淵數次看見宗禮徽的目光流連在柳勞人貧寒的穿著和蒼白的面目上,不帶鄙夷但也沒有憐憫。
宗淵本以為柳勞人走后,宗禮徽會好好教訓自己亂結交朋友,卻不曾想宗禮徽在柳勞人這件事上未置一辭,連柳勞人那只深凹的眼睛也不能讓宗禮徽開口詢問。
宗淵不得不佩服宗禮徽對于閑事的清心。
下午送走柳勞人以后,宗禮徽也出去訪友。宗淵一個人坐在家中,身上披著長袍,悵然地環顧空蕩蕩的屋子,不知做些什么打發時間。
每當一人獨處時,順天府的記憶便像冰層下的黃河水,順裂縫涌動來到他的面前。
他必須找點事干。于是宗淵帶著頭痛入睡了。醒來時已是深夜。
他沒有吃晚飯,腹中呼嚕作響。大概是宗禮徽回來了看見他在睡,也就任他。
宗淵仿佛身處巨大的洞穴中,四周空曠無一物。他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于是睜著眼睛望天,希望能看見讓自己安心的夜空。
可宗淵畢竟還是睡在家里。有屋頂的遮擋,他什么都看不見。
木窗似乎開了條縫,可宗淵幾乎感覺不到夜里的寒涼。他緩了緩起身,想要打開窗戶時,又記起宗禮徽那日夜里的責罵。
宗淵在家中的每一步都拘謹無比,正與他在順天府走過的每一步相同。
他手扶著木窗邊緣,記起自己剛到順天府的情景。那時自己脫去孝服遠離家鄉,身上沒有一點少年的朝氣。來接他的伯伯在順天府的街上做生意,聽侍從私下里的閑聊,伯伯相當富有。
想到這,宗淵才顧得上發問,為何清高自傲的父親與順天府的富貴人家相識?
伯伯將他帶入順天府,領他拜訪了名寺寶剎,又帶他遠遠觀望了宏偉的大都路署衙,最后將他送入學校之中。
先生們對宗淵的欣賞溢于言表,宗淵一開始還不甚懂,過了幾日后便知曉了個中緣由。
“那個小孩出自于大人祖籍之地考城。”
“人杰地靈的好去處。”
“年少有為,悉心栽培日后科舉必然高中。”
雖不明白這些人怎么從一個剛來順天府不久的孩子身上能看出這許多來,可宗淵還是相當感激那位未曾謀面的“于大人”的。他享受著未曾料到的優待,漸漸地將身上憂郁的殼褪去,高興時還拿此事當作談資與身邊人夸耀。
順天府那時很喜歡他。
只可惜,年少的宗淵沒有意識到自己站在懸崖邊上,稍不留意就會跌落。如果能再早一些反應過來,宗淵一定會像六年后的自己一樣,無論外出還是在家均是步步謹慎。
學校周圍的茶倌商販很愛與宗淵玩耍。在宗淵看來,他們與家鄉熱心的中年人沒有什么區別。至于于大人的事,宗淵沒有任何疑心地悉數告知,博得了眾人的叫好。
“以后你坐上高位,像于大人一般顯耀,可別忘記了順天府大街上的茶倌啊。”
茶倌敲著宗淵的腦袋親切地囑咐。
宗淵一邊羞赧地擺手,一邊下意識地點點頭。回到住處以后,宗淵飄飄然地開始幻想起自己走進朝堂與其他身著朝服的大人們打著招呼討論朝事的未來。
他開心地不得了,撲倒在床上將臉埋在柔軟的褥子里蹭來蹭去。那時他十歲。小淵兒還沒有跑遠。他將別人評價的“前途無量”當成了寶物一般珍藏在心。
可寶物還沒有來得及面見天日,那位早已被尊為太上皇的北歸之人突然坐回了皇座中。他任用于大人的宿敵,并將于大人下獄處死。
此時宗淵在順天府已經待了一年有余,他決定去參加時年的考試。
刑罰執行那日的傍晚,烏云蹲在順天府的頭頂,朝宗淵從學校回家的路上灑下黑影。茶倌不見蹤影,商販低頭不語,街邊最有生氣的成了飄在街上無人打理的落葉。
宗淵茫然無措地回到伯伯府上。他沒有急著回房間,而是想去問伯伯街上發生了什么。
可伯伯也不見了,一整晚都沒有回來。
第二天宗淵從死氣沉沉的宅邸動身時,并沒有發現空蕩的房屋中連下人的身影都看不見。
他一路走過蕭索的大街,這才發覺順天府也有褪去光鮮顏色的一天。路旁熟悉的商販仿佛與街道一同褪色,變得冷漠疏離。茶倌仍舊不見蹤影。
小叫花子蹲在路旁,看見宗淵后伸手朝空中投擲了一枚碎瓷片,嘴里低聲唱著:
“京都老米貴,哪里得飯廣。鷺鷥水上走,何處覓魚嗛。”
宗淵覺得腳不受控制地越走越快,似乎自覺地幫助自己逃離這個異常之處。雖然沒有人迫害他,可宗淵覺得順天府四面八方各個角落都伸出了危險的胳膊,它們迫切地想要挽住宗淵,想與宗淵親熱地同行。
宗淵逃進學校,卻發現學堂中也被順天府街道的壓抑占滿,已經沒有自己的位置了。先生們從宗淵身后飛快地走過,似乎他們年邁的身體下重新長出了矯健的雙腿。
最后還是為學校打掃庭院的老頭子偷偷告訴宗淵:舊帝復辟,曾經扶持上一任皇帝登基并遙尊舊帝為太上皇的于大人已被處死。
宗淵聽到這個消息,最初是松了口氣的。因為他放心地發現,周圍人對自己這種態度并非并
因為自己做錯了事。
宗淵秉持多余的寬心進了學堂,一直學到暮色降臨。他忍受一路的孤獨回到伯伯府中,卻發現宅邸已然上鎖。
伯伯似乎逃走了。
他既不是于大人的黨羽,也不是于大人的同僚,卻選擇丟棄宅邸事業,一夜間逃出順天府。在只有十一歲的宗淵看來,這是膽怯荒謬對自己不負責的,但在數年后的宗淵眼中,這卻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因“意欲”謀逆這一罪名就可以取走于大人的性命,那么什么大人也不是的伯伯處境顯然更危險。
可十一歲的宗淵對著上鎖的大門,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中。他努力睜大眼睛尋找門邊有沒有留下的口信告示,結果是一無所獲。
宗淵坐在門檻上,一直到深夜也不想合眼。
第二天他照常上學,避而不見先生同學帶些憐憫又帶些警惕的眼神,放學后他便找到許久沒有交談過的茶倌,希望能夠在他那幫忙做事。也好為宗淵年后的考試籌備些錢財。
神情嚴肅的茶倌出乎意料地痛快答應下來,他為宗淵分配了活計,并在臨走前敲了宗淵的腦袋一下。
宗淵站在木窗邊,心悸地捂住腦袋。
那一下確實很疼。
他嘆了口氣,順手想要帶上木窗。
窗欞上卻突然傳來“篤篤篤”的急促敲擊聲。
宗淵害怕是賊,用長袍蓋在頭上小心翼翼地接近窗戶。
柳勞人的臉也在偷偷接近,兩人碰面均是嚇了一跳。
宗淵按住狂跳的心,看著黑夜中柳勞人的臉驚慌地低聲問:
“你怎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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