搗練已經結束了,木棚底下留下一攤一攤的水漬。姑娘們用曬得發紅的手背抹了一下臉,滾燙的溫度灼得她們口干舌燥,再也唱不出歌來。
她們讓小童撈起已經搗好的熟絲,呼著熱騰騰的氣挪走水槽。木棚底下的水無人管理,大家都認為午后的太陽隨隨便便就能曬干它。
阿衡和易徵平結束了聊天,獨自一人走向庫房。易徵平特意托付她去和徐老爺說明兩人辭行的意愿。阿衡心里除了有些不滿外,還有一點點的欣慰。易徵平在徐莊里這些日子,還是依賴自己的。
她走到庫房外,卻看見朱弭捉緊衣角站在門外,便好奇地湊上前來問:“怎么了?”
“被責罵了。”
“我爹罵的?”阿衡有些不解。
“是。”
“我爹有什么理由去責怪朱弭...”阿衡小聲嘟囔,“總之你不用先站在這里了,回去休息吧。”
朱弭心中的苦楚因徐老爺的命令無法傾訴。她只能難過地看了一眼阿衡的臉。
方才在接受了冒犯段才棲的責罵后,朱弭急忙向徐老爺稟明了報官的事情。蓮子因為那個不明身份的流浪者已經跌斷了一條腿,朱弭不想讓她繼續被恐懼籠罩。可是出乎意料的,徐老爺一口回絕了朱弭的請求。
“這樣晴朗的天,莊里的人都走在日頭下,哪里來的什么潛伏在莊里的人?”
“可蓮子說——”
“蓮子已經很久沒有出過自己的屋子了,活也不干,莊里的事情也不參與,睡的似夢非夢誤把幻覺當成了真事也是有可能的。”
朱弭不知徐老爺為什么會說出這么不通情理的話。為了莊子著想,不應該將一切危險盡可能的排除出去嗎?
“但老爺,蓮子因為那人才跌斷了腿,怎么可能說錯這種事情呢?蓮子還說那人告訴她家中出了事情——”
徐老爺身邊的隨從在朱弭最急切的時候低聲朝徐老爺說了些什么,兩人一塊回頭,隨從收拾著剛剛為易徵平和段才棲展示的緞子,徐老爺則四處逛著告訴朱弭:“莊里的事你就不用多管了,那人躲在莊里沒吃沒喝,自會現身。到時候捉他還不容易嗎?這青天白日的讓官吏開進莊子里,被一縣的人看見還了得。不知道的還以為犯了事呢。”
朱弭的頭越垂越低,到最后幾乎看不見她的面容。她被趕到庫房門口時,幾乎忘記了那個獨自在屋子中等待的蓮子。
現在該怎么和蓮子交待呢。
朱弭趕到蓮子屋前看見趴在廊上的珠子時,強打精神問到:“怎么了,為什么不去和其他孩子一塊玩?”
“姐姐方才叫我請兩位公子來。”
“易公子和段公子?”
“是。”
請兩位公子來做什么?朱弭想著,摸了一下珠子頭頂的方巾,才發現它已經濕了。
“這是從哪弄了這么多水在上面?”朱弭急忙幫他解開巾子,“去洗了曬干吧,太陽這么大呢。”
“好。”珠子手捧頭巾離去。
朱弭不知道的是,那條頭巾上的其實是珠子的汗水。他曬了很久的太陽,頭發里的汗水把巾子都浸濕了。
“我剛進莊里來時,很喜歡這座花機,也很想上花樓去操作一下。”易徵平和段才棲站在織房門前,兩人一塊看著巨大的花機。
“后來呢?”
“上去了一次,被人扶著下來了,”易徵平笑著說,“因為爬上去了才發現,爬的太高,就沒法獨自一人下來了。”
織房里悶熱異常,熱氣從空無一人的房間地面冒出來,附著在易徵平的鞋面。他感覺自己的腳都隨之變得溫熱了。易徵平終于明白為什么機工和提花師傅們要晚間工作了。
“只可惜到最后也沒能見一見花機作業。”
“咱們還有段路要走,怎么能說最后呢?”段才棲對著自己的好友打趣到。
“也對,”易徵平點頭,“咱們還沒有找到馬瞿先生,必須得繼續走下去。”
兩人說著話。絲毫沒有注意到織房深處坐在掌機位置的瘦小的身影。
他沒有梳冠,披頭散發看不清面容,身上也不像尋常的織工那樣穿著徐莊為花機師傅們制成的皺布衣裳,而是隨意披了兩件破布,脖頸上圍了一圈暗紫色的絨布,在這樣一個暑天里顯得尤為怪異。他似笑非笑地盯著兩位正討論的年輕人。
“你說為什么蓮子姑娘會對馬瞿先生有興趣呢?”易徵平問。
“蓮子姑娘也是位有志在太平里找不平的人。”段才棲半開玩笑地說。
兩人走到衢監下觀賞半成的四合如意靈芝連云紋樣,易徵平又抬頭留戀地看了一眼花樓上的花本。目光下落時,正巧與隱藏在花機后面不聲不響的人對上了視線。
“呀!原來有師傅在嗎!”易徵平退了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起剛剛自己與段才棲的對話。
“沒事,你們聊。”
“這怎么可以,”易徵平急忙上前,看見這位“師傅”垂在面前長長的頭發和脖子上的絨布后,猶豫地問了一句,“師傅,您不熱嗎?”
“織房里可是冷得很哪。”他擺弄著手邊的梭子,看著絲線有序地來往。
“是。”易徵平見他似乎不愿多言,也不便再去叨擾人家。便默默地退回段才棲身邊。兩人正打算離開時,織房里的人突然開了口:“日子苦啊。”
易徵平與段才棲對視一眼。
“徐莊里有吃有喝,不愁冷暖,徐老爺是大善人,樂善好施,收留了孤兒無數,還廣納四方來客。”那人緩緩道來,織房里的悶熱也被那人的話趕得遠遠的。
“他對蓮子有恩,對朱弭有恩,對這莊里的每個人都有恩,”那人的話逐漸變得磕磕絆絆,與時斷時續的陽光一起閃爍,“但日子苦啊。”
易徵平跟隨他的話總攬徐莊的各個角落。在焦灼的日頭下,每個人都極其認真地生活。為自己生活,也為徐老爺生活。龐大的花機牽動經緯線運轉,花本上的圖紋落下,落在徐莊里,美麗的圖案從織物上浮現。這就是徐莊。
段才棲問:“既然...既然師傅覺得徐莊的生活苦,為何不走呢?”
“日子苦啊。”那人回答。
段才棲與易徵平互相交換了個眼神,朝藏在花機后邊的人低頭行禮。他們二人雖不覺得這位師傅錯了,但也不想再與他說下去。
易徵平甚至有些害怕他,搓了搓手心里的汗率先向后退了幾步。
“你們二位是信守承諾的人。”那人在易徵平和段才棲轉身離去時說。
兩個人誰也沒有聽見。
驕陽在傍晚時分收斂了。易徵平和段才棲準備啟程。徐老爺由于有莊里的事情要談,致歉后派了阿衡前來送別。
阿衡手臂處的傷痕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即使不是在雨天,視線清晰得很,易徵平也不再看得清楚。他與阿衡話別后,又多嘴問了一句:“本想多謝杜琮在我進莊里時照顧我,可哪里都找不到他的人。徐小姐待會見了他,請替我轉告感謝之意。”
阿衡將原本拿在手里的竹簍放到身旁的青石臺上。緊靠著盛放蠶葉的大筐。自從蠶葉進水導致蠶的死亡事故后,阿衡再不許門前的孩子們去管理蠶葉。而是凡事親力親為,今天天氣正好,她挑了個太陽落山的時間準備出去采桑葉。
雨天她是不會這樣選擇的。
“杜琮照顧你是理所應當的,徐莊向來對客人周到。”阿衡說。她等著易徵平和自己說點別的。
“是,徐莊向來對客人周到。”易徵平笑著重復阿衡的話。
他與段才棲拱手謝過款待,留下了一句“那么就此別過”。等阿衡將濕潤的眼睛再次抬起時,易徵平和段才棲早就走遠了。
小童們堆在門口,探頭看一眼前路又看一眼阿衡。小聲議論著:
“他就這么走啦?”
“是呢,就這么走啦!”
只有珠子站在他們身后說:“《水經注》沒有送到,那二人不會停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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