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八十三章 素馨繞髻(三)

孫惠惠來到家中時,太陽的灼熱才剛剛散去一半左右。祖母坐在門口。她每天都愛在這個時候回來。孫惠惠從來不敢多問她去干什么了。

“花籃呢?”祖母頭都不抬。

“花籃掉了。”孫惠惠看見祖母身后的樹干上停著一只蟬。

“你不是挎著花籃叫賣嗎?怎么會掉?那么說花也沒賣出去?”祖母還沒有發作。

“沒,賣出去了一點。”孫惠惠掏了一下衣服上最小的口袋,將高個女傭買花的錢遞給祖母。祖母放在指頭尖兒溜了一圈,揣進自己懷中。抬手給了孫惠惠一巴掌。蟬嚇得落在樹根附近。

“你自己再想辦法弄個花籃來。去管鄰居的顧媽媽借一個也行。”祖母看見孫惠惠被打的顫顫巍巍,仿佛她才是上了年紀的那一個。于是笑了笑,讓她去旁邊坐著。自己則拿出一個紅布包擺弄。

“睡你的覺,不然就出去找找有沒有耗子洞。”祖母喝到。

孫惠惠拉上隔在兩人之間的草席。倒頭將懷里的素馨花撒出來。

“惠惠,就算幫我個忙,你明天能去寧家賣一次花嗎?”

孫惠惠在驚訝安目一知道自己的名字的同時,心里也有一點高興。安目一不像他的手指和指甲一樣冷漠。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安目一的請求。

孫惠惠心里的高興勁持續了很久,她和安目一一塊進了他的小院。雖然還是沒有得到他心愛的緬梔子,可是作為委托,孫惠惠又收到了一大把素馨花。

“這花很香,你喜歡它的香氣嗎?”

孫惠惠的高興勁在安目一給出答復以后消失了:“有人喜歡。”

孫惠惠躺在草席上,很想要將這些素馨花按得扁扁的。手落下時終于還是作罷了。

素馨花的香氣確實醉人。孫惠惠入睡得很快。

透過夢她能看見很多過去的事情。包括祖母叫她沒娘養的,第一次喝入海口的水時灼人的太陽,正在解手的寧袁少爺,還有埋藏在最深處的父母。他們不僅埋藏在孫惠惠內心的深處,也埋藏在文昌的深處。估計已經成了躲在土層中的什么小蟲小蛇,爬到別的地方去了。但是別在意,這只是孫惠惠的夢而已。

她醒的很早,在不該醒來的深夜里睜眼了。祖母的呼嚕聲讓深夜的恐怖退去了。孫惠惠發現在自己睡覺的過程中,竟然下意識地側著身體去保護那些素馨花不被壓到,就仿佛睡在自己身側的不是已經折斷的花朵,而是真正活著的生命一樣。

掀開草席越過祖母,孫惠惠出門,進入夜晚的文昌。她經過門口的紅布包時用腳踢了一下。聽到嘩碴一聲,里面裝的似乎是什么柔軟的紙。

孫惠惠知道這樣不好,便不掀開查看。她并不是為了什么所謂的禮,而是萬一碰上了與顧媽媽乜斜著眼睛的模樣同樣丑陋的東西,那就不好了。

白天的太陽將余溫留到了夜晚,即使在接近午夜時,孫惠惠也能感受到熱烘烘的氣息。她將懷里的素馨花拿到月光下仔細端詳。它們的花瓣光潔整齊,白色的光暈繞花籠罩在孫惠惠的手掌上。她近乎挑剔地撿出了幾瓣帶著烏黑色的不完美的花瓣,將最好的留給那位神秘的愛花人。

祖母第一次告訴孫惠惠,她的父母并不是出去流浪,而是已經入土的事情,就是在這樣一個有月亮的夜晚。孫惠惠沒有哭鬧,心里甚至沒有任何的觸動。這與告訴她遙遠的某地一對夫婦去世所產生的心情是一樣的。

只不過祖母賞了她幾個耳光,孫惠惠才勉強哭了兩句。

一個人坐在暖烘烘的夜里,享受黑夜和寂靜是一件美事。如果不是看見遠遠的高處突然亮起燈火,孫惠惠可能會選擇閉上眼睛,一直到破曉再回到屋里裝睡,再由祖母將她拍醒。

可那一星燈火將孫惠惠的心都勾出來了。她睜大眼睛,看著與黑夜格格不入的光亮在高處搖晃。在這一帶,能建造起那樣的高樓,無非只有寧家一家而已。又是寧家。

要不要去看看?

祖母的呼嚕聲比其他任何時候還要響亮。它警告孫惠惠,若是被發現了,又要挨無謂的打。

可是孫惠惠還是向前幾步。

她太想邁進寧家了。周圍的人都能說上兩句寧家如何如何,只有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白天給了她機會,她逃走了,有夜色壯膽,說不定——

高處的燈火滅了。

孫惠惠剛剛還高漲的熱情隨燈火一塊消失。遺憾的感情占領了孫惠惠的腦袋,使得她沒有心情再去猜測為什么會有燈火,又為什么會熄滅。

但至少,走到巷子口。

孫惠惠穿過白天自己高喊“賣花呀”的巷子,難過地發現原來在黑暗中,它甚至更加狹窄了。巷子口也有著微弱的燈光,似乎是為了回應剛剛熄滅的燈火一般。孫惠惠知道巷子口住著安目一,那么據此推斷,剛剛在高樓上燃起燈火的便是那位深愛素馨花的人。

孫惠惠在深夜中發掘出了妒忌之情。它不像平常的高興傷心直接,而是拐彎抹角拼命掩藏自己的真面目。于是孫惠惠一會兒覺得自己在生氣,一會又覺得應該欣慰,到最后才發覺她是妒忌了。

她靠在安目一居處的大門旁。

墻很厚實,孫惠惠既不用擔心自己的嘆息聲傳到安目一耳朵里,也同時遺憾地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知道安目一在這個午夜與人舉燈火為應到底是為了什么。她只能努力地嗅著空氣中的香味,企圖聞見自己心愛的緬梔子。

不,是安目一心愛的緬梔子才對。

第二天孫惠惠便挎著連夜編好的新花籃出門了。昨晚在安目一的門前靠了一會兒。回去時她還順手拿了顧媽媽放在門前的竹條。是故今早她要早點出發,被顧媽媽抓個正著就解釋不清了。

“賣花呀!”

又在賣花!這小丫頭!

孫惠惠暗暗模仿著聽到賣花呼喊的眾位鄰居的心里話,玩的不亦樂乎。唯有來到安目一門前時,她的叫賣聲停住了。安目一正在門前捧著一只瓷碗喝水,看見孫惠惠以后仍舊一聲不吭。

前天在丟花,昨天在流淚,今天在喝水。孫惠惠摸不透安目一,打算靦腆地從他面前繞過去。

“惠惠——”

“知道了。”孫惠惠將花籃中的素馨花亮給他看。并不等他講完話就跑開了。

罷罷罷,他滿腦袋就想著那個愛素馨花的人。他什么都不會聽的。

孫惠惠一口氣跑到寧家后門前,繞過了無數向她投來詢問眼光的人。在叩門的前一刻,她與嬌小的身子撞在一起。孫惠惠挎著花籃扶住她。

“哎喲喲,”來人扶著腦袋,“太疼了。”

“抱歉,抱歉。”孫惠惠見她是從寧家出來的人,心想自己這回是惹了事了,連忙道歉。

“不是你,”那少女擺手,“腳疼不關你的事。”

孫惠惠這才注意到她的腳被套進小鞋里,正發著抖。

“剛裹上,還不能走太多路,哎,昨天走太多路了。”少女像上了年紀的人一般哀嘆。

“請問,你是?”孫惠惠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

“我是寧家的人。”少女睜大眼睛,機靈地回答。

孫惠惠點頭。她喜歡聰明人,勝過喜歡緬梔子。

“哎?你是賣花的人嗎?”

看見孫惠惠手里的花籃,少女來了興趣。她扶著孫惠惠的肩膀打開花籃。素馨花的香氣終于解放出來。

“對,我就是賣花的人,”孫惠惠不好意思地說,“巷子口的安目一叫我將這些花賣到寧家來。”

她還沒有來得及觀察少女的表情。卻驚訝地聽見她高興地小聲歡呼。

竟連剛裹好的腳也不顧了。

孫惠惠干脆連花籃也一塊塞到她的手上,頭也不回地向文昌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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