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目一早起后就拿了只瓷碗喝水。
他沒有管滿院的緬梔子。而是將瓷碗里落的一兩粒灰塵搖得晃晃悠悠。惠惠姑娘來了,她挎著花籃,里面應該是我托付給她的素馨花,安目一這樣想著,還是不放心。
他不是個愿意主動和別人搭訕的人,為了寧昉,他已經作出了很多努力。于是他鼓起勇氣對孫惠惠說:“惠惠——”
眼看著孫惠惠不耐煩地挎著花籃跑遠了,安目一失落地扣碗。水灑在他的腳邊。他站不穩,向后仰了一下。
一抬頭,安目一就能看見矗立在半空中的藏書樓。
安目一以為孫惠惠賭氣跑走,自己將事情搞砸了。在不知所措的情況下進屋,他甚至踢翻了一盆緬梔子。
坐在松散的碎土旁邊,安目一望著藏書樓。他可能是這條巷子里最渴望夜幕降臨的居民。他一點也不勤勞。
收拾好花盆碎土的殘骸,安目一又去拾那只被自己扣在門前的瓷碗。可是一出門,意外的訪客站在門口。
他渾身黝黑,像脫了水般嘴唇爆皮。看見安目一不解地盯著他看,那位意外的訪客狠狠瞪了回去。
安目一看見他的手上抓著自己的瓷碗,想要伸手時,他“啪”的將其摔碎,碎片呲得兩人鞋面上全是。
“寧少爺,您這是?”
意外訪客寧袁把碎片踢走。沖安目一大吼:“別來煩我姐姐。”
看著這位還缺著牙的小少爺如此維護自己的姐姐,安目一很是感動。但他堅決地搖了搖頭。他和寧昉不是彼此的麻煩。寧袁不懂。
寧袁開始小聲嘟囔什么。安目一只能彎下腰來聽。可是他沒有想到這個小孩藏了一片瓷碗的碎片在手上。
安目一沒有時間關心他的手是不是已經被割破了,因為寧袁照著安目一臉上來了一下子。安目一感覺熱滾滾的血流過自己的堅硬的鼻梁。還好沒有劃到致命處。安目一擦干臉上的血液,發現寧袁已經跑遠了。
但愿他不要在慌亂中撞了誰才好。
安目一之所以對寧袁這樣寬容,不是因為他愛小孩子,也不是因為他欠寧袁人情。而是最早他在寧家幫忙時,寧昉曾經跟他說過,寧袁生下來智力就有些問題,如今雖然能和一般人正常交流,但總做出些旁人不能理解的事情。安目一憐憫他,就像憐憫巷子深處的瘸腿狗一樣。那條狗生下來就瘸了腿,沒做錯什么卻被人拳打腳踢。寧袁雖然比它的處境好很多,可在人心里絕對不會放過鞭笞這樣一位智力有問題的大戶人家少爺。所以安目一決心當憐憫他的人。不僅從行動上,而且還要從心里。
因而縱使安目一受了傷,心里在上一刻還起了要把那小傻子殺掉的沖動,他還是很快地調整下來,先進屋查看傷勢。
傷在額頭,蔓延至上眼皮。安目一簡單地做了個處理,出來又碰上了正要出巷子的顧媽媽。
他與顧媽媽并不是相識,此時見面本也無話可說。不巧他剛包上的紗布刺激了顧媽媽求知的心。她急忙驚叫著湊上來:“有賊嗎?不然是流匪?”
安目一想笑的原因是,顧媽媽雖不知道是誰劃傷了他,但猜測倒是出奇的精準。寧袁在他這里與賊和流匪沒有什么區別。
“不小心劃傷的。”安目一小心地回答。一旦多說了,顧媽媽的盤問便會無休無止。
“小心啊!”顧媽媽說,“下月寧家還要擺宴席呢,你不去嗎?寧家人都喜歡你,希望你能去。”
“不,我要照顧我的花。”
顧媽媽看見安目一的背后是整整一院子的緬梔子。不禁搖頭嘆氣:“總種一種花不好,我給你年輕人個建議,多試幾種,說不定寧家人就又讓你回去了呢。”
安目一知道和這樣一位溫和的媽媽是說不明白的,他謝過她的好意,等她離開巷子后才重新回到緬梔子花叢中。
安目一得知在自己的庭院里可以與寧家高樓上以燈火互相傳信這件事,僅僅是在今年年初。那時寧昉被告知過了今年的生辰就要纏足,正在傷心難過。安目一堅持替寧昉說理,結果被寧家上下老小趕了出來。安目一知道他們暴怒的理由,卻沒有辦法為自己申辯。正收拾東西時,寧昉收起傷心跑到他的身邊,告訴他了這個秘密。
安目一還記得他聽到寧昉告訴自己,她曾在藏書樓上偷看過他回家并捧腹大笑的事情時,自己有多高興。
“你家的院子和我家的藏書樓。”寧昉說什么,安目一便記著什么,當天晚上便試驗了一次。當他看見藏書樓的燈火忽閃著亮起時,白天的不快便和黑夜一塊被燈火驅散。即使見不著面,安目一仍然可以得知寧昉一切都好。直到她的生辰。
那天也是安目一第一次主動和顧媽媽講話。從她的嘴里,他得知寧昉頂著哭腫的眼睛參加的那次生辰宴。第二天街上便傳了起來,寧家小姐的哭喊聲響徹整個文昌。安目一一邊在心里罵著胡扯,一邊擔心寧昉的腳。擔心到了晚上,實在不堪重負的安目一也哭了。
如果不是惠惠姑娘經過我的面前,我就完了,安目一想。
他拜托孫惠惠為寧昉帶去素馨,是想讓她聞著素馨的香氣,能夠少些煩惱。但他并不知道,寧昉拉著孫惠惠的手,向她訴說了自己其實很想拿素馨花做繞髻妝的心愿。
緬梔子也好聞,但寧昉更愛素馨花。既然如此,安目一走進小屋中。
屋里鋪天蓋地全都是素馨花。熏甜的香氣讓安目一頭暈目眩。他挑選了長得最好的一株,毫不留情地攔腰折斷。
花送的怎么樣?孫惠惠為什么還不回來呢?
悄悄話已經說完了。孫惠惠還緊握著寧昉的手。不遠處的房間里傳出寧袁所在的戰場的聲音。他高聲喊著:
“進攻!一個都不留!不留活口!為兄弟們報仇!”
寧昉充滿期待地看著孫惠惠,仿佛自己和她是戀人一般。孫惠惠不能給寧昉任何有用的承諾,只好僵硬地點頭。先應下,誰知道后面會發生什么事呢?
“還你!裝花的籃子,還有賣花的錢。”孫惠惠不知道她是否永遠都用這樣俏皮的聲音說話。既然她裹腳之后仍舊俏皮的話,那么到了顧媽媽那個年紀呢?到了祖母那個年紀呢?
孫惠惠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的在無休無止地妒忌寧昉。巷子口的安目一明明和自己住在同一條巷子,寧昉卻這樣了解他。知道這么多有關他的事情。至少對于孫惠惠來說,這是相當令人妒忌的。
桫欏樹蔭越來越濃,也昭示著天越來越晴朗。孫惠惠從沒有這么早回過家,不知道祖母見了自己會有何感想。
她辭別寧昉,并相約明日再見。路過寧袁的房間時,他仍舊在大聲喊著:
“鳴金收兵!”
走到巷子口時,孫惠惠看見了觸目驚心的干涸血跡和瓷碗碎片。安目一家的大門緊閉,孫惠惠沒有敲響的勇氣。
她急匆匆地趕回家,想要將花籃展示給祖母看,并順便忘記剛剛讓自己心慌的場面。可她踏進家門時,正巧看見祖母抱著紅布包,正淚流滿面。
與孫女的撞面讓老人受了驚嚇,手一松,紅布包掉在地上。白花花的紙錢撒到孫惠惠腳邊。
“祖母,我把花賣完了。”孫惠惠平靜地說。她如果一驚一乍的話,祖母會更加下不來臺。
可是祖母上前擰了孫惠惠的耳朵一把,嘹亮地說:“滾。”
孫惠惠兩手捂住通紅的耳朵。花籃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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