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九十三章 素馨繞髻(十三)

寧昉和孫惠惠剛剛啟程時,嘴巴還在一刻不停地念叨,到后來她自己也覺得說得太多,就不好意思地閉嘴了。

孫惠惠看見她歡快地邁著小步,逐漸甩開了裹腳布。草叢被她踩得嘩嘩作響。孫惠惠還看見她的頭頂有彩絲飛舞,雖然沒有編發髻,可是她卻想方設法地將繞髻妝加到了自己的頭上。

安目一的喜愛便是給了這種人。孫惠惠想。聽完顧媽媽對寧家宴會的講述后路過寧家時,孫惠惠聽見過房內傳出過拒絕纏足的話。那時她對寧昉曾有一些想象。

不過現在不說。

因為現在的孫惠惠還在想象寧昉和安目一折回來的場景。

早在寧昉剛出門時,孫惠惠就要走了她身上帶著的僅有的錢財。寧昉身無分文地踢著草,絲毫不為將來擔心。其實她帶的那一點錢也不夠支撐她到達哪怕文昌之外的任何地方。有和沒有也無多大區別。但誰知道這是不是孫惠惠在數日后半醒時無意流露出的囈語呢?

“這么多夠了嗎?”寧昉給錢時反倒是更羞赧的那一個。孫惠惠粗略地查了一下,糊弄祖母的錢已經夠了,可還顧媽媽的錢還缺了點。孫惠惠終歸不好意思再開口,便朝寧昉點了點頭。

她看見寧昉用手比月亮的形狀,然后咯咯直笑。笑得臉上都起了皺紋,和祖母竟有了某種程度上的相似。當然祖母從來不跟孫惠惠這樣暢快的笑。

孫惠惠陪著寧昉走到文昌江邊,和安目一相見,極為別扭地看著安目一傻笑,最后聽完他們的囑咐,目送他們離去。故事就是這么個故事,孫惠惠的使命在她坐在江邊吹風時就已經結束了。

但現在她又給自己找了個活干。安目一認為孫惠惠的祖母是閑不住到處跑的人。看來孫惠惠真是祖母的親孫女。

她費勁地將寧袁從水里撈上來。卻發現他除了腳有些泥巴和水外,身上并沒有任何被文昌江水浸濕的痕跡。孫惠惠謹慎地趴在岸邊查看,發現原來這個滑頭把腳踩到河岸距水面不遠處的濕泥中,勉強穩住沒有掉進江里去。

“我踩著呢,沒事——”寧袁安慰了半句,忽然又不正常起來,他做出怪叫的口型,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孫惠惠覺得他是夜晚異變的妖魔,糾纏自己一直來到文昌江邊,稍有不慎就會把自己推進江里。

寧袁問。

咄咄逼人一直是祖母的拿手好戲,孫惠惠在祖母以外的人眼中看見這種神情,會因不適應而向后退卻。絕不是因為她害怕寧袁,她害怕的一直只有祖母和文昌江。

“你姐姐——”

你姐姐走了,和她的情人一塊逃走了。就算這樣明明白白地說,寧袁就一定能聽懂嗎?被眾人圍在中間卻沒有一個人相信的寧袁沖文昌江怪叫并不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無論智力有沒有問題,孫惠惠都覺得他應該怪叫。

兩人每次相見都是不愉快,但孫惠惠卻愿意為他著想。她已經不是“賣花呀”的姑娘,而是一位真正的文昌人。

“我姐姐呢!”寧袁不領這個情,他揪住孫惠惠的衣襟搖晃,直搖的孫惠惠胸口和腦袋咚咚作響。寧袁的面目已經模糊了。還沒有下過雨的文昌讓孫惠惠感到一股濕漉漉的氣息。寧袁又回到了那天太陽下他趴在岸上留給孫惠惠的印象,像是從文昌江中跳出來擱淺的魚。

“你姐姐走了。”孫惠惠耐心地推開他的手。

第一次見到桫欏時,孫惠惠的注意力被正在解手的寧袁吸引了,第二次見到桫欏時,孫惠惠又因為不愿踏入寧家錯過了,最后一次見到桫欏時,樹下的蚊蟲襲擊了孫惠惠的胳膊。桫欏一直在孫惠惠的腦袋里,她對其有莫名的追求渴望。想必安目一對寧昉也有著同樣的渴望。可安目一可以將寧昉在夜里偷偷帶走,她卻不可能盜走寧家的桫欏。于是孫惠惠來了脾氣,她反手扭住寧袁的胳膊,終于脫口而出:

“傻子!”

孫惠惠為寧袁著想的心進入文昌江過了一圈后冷靜下來。她現在一個人也可以把寧袁圍在中間。

寧袁被罵,不知所措。正常人被罵受委屈的反應在他的身上格格不入。于是寧袁暴怒地打了孫惠惠一巴掌,開始掏取上衣口袋。

孫惠惠頭暈目眩,仍舊沒有丟失警戒心。

她看見寧袁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片閃閃發亮的玩意,還以為他把月光帶到了自己的面前。仔細觀察時,孫惠惠才發現那是一片陶瓷碎片。寧袁拿著陶瓷碎片逼近她時,孫惠惠在自己畏懼的祖母和文昌江后又加上了一個寧袁。

寧袁的嘴變得只會說這句話了。孫惠惠急得環顧四周,背后的林子是最好的掩蔽地。可一想到她要在見不到月光的林子里與寧袁上演一出追逐的戲,孫惠惠就渾身都不自在。她這時開始想念起遠走高飛的二人。

孫惠惠想起自己再早以前也曾經這樣詢問過祖母:“我媽媽呢?”

只不過結果是一個嘴巴還是一記踢腿,孫惠惠記不清了。但她苦心不負,終于是得到了答案。

“她跟著你父親一起走了。”

當然不是像安目一和寧昉那樣的離開。孫惠惠想。這可能也是她嫉妒二人的原因。但年幼的她面對這樣一個沉重的回答只能支吾地問:

“我媽媽是誰?”

結果當然又是一頓訓斥。孫惠惠將祖母那時的話記到現在。她痛罵自己沒有良心,是和“她”一樣不知廉恥的瘋丫頭。

孫惠惠怎么也想象不出母親的樣子,只能對著痛罵自己的祖母笑一笑。

如果能讓她明白母親到底是怎樣一個瘋丫頭,那么再挨幾次這樣的謾罵也沒有關系。

她的愿望通過不知名的關系傳達到祖母的耳朵里。她停止了謾罵,認真地看了一眼孫惠惠的笑臉,開始為她講起巷子深處的女子的故事。

將據說如此如此,傳聞這樣那樣撇干凈以后,孫惠惠得到了一段母親的故事。在祖母的嘴里又邋遢又粗野的母親頂著滿頭的野花出現在孫惠惠的眼前,她與父親在巷子深處相識,結伴喂養后腿受傷的狗。為避人耳目,在祖母口中形跡可疑的母親不得不小心謹慎,不讓別人發現她與父親親密無間的關系。月夜下她要隨即將遷走的家永遠離開文昌,父親不顧祖母的阻攔,執意追了出去。

等父親再次回家時,祖母口中的“她”也跟著來了。

孫惠惠對父母的往事傾心,即使他們已經死去,她仍舊在深夜的草席中一遍又一遍溫習祖母口中這段簡短的充滿惡意中傷的故事。她不怕悲傷,因為根本就沒有悲傷。能夠問到這段故事是她的運氣。祖母本可以不告訴她的。

這也是孫惠惠與寧袁的區別。兩人雖然同樣身陷囹圄,可孫惠惠想要出逃只需憑借忍耐和運氣,可寧袁無論向哪里走,都是堅固的鐵欄。是故即使寧袁手執鋒利的瓷片,可仍舊是孫惠惠占了上風。

但所有的一切不妨礙她害怕。

寧袁嘴里重復的那句“我姐姐呢”已經讓孫惠惠聽得麻木了。她開始向入海口處撤退,途中還要躲避來勢洶洶的寧袁胡亂的揮舞。

孫惠惠惜命的原因不光有年輕這一條,還有想繼續溫習那個故事的愿望,在今后的日子里翹首企盼折回來的二人,保護瘸腿狗不受他人的侮辱,等等,太多了,在這個危急的時刻不方便去思考這些。

寧袁漸漸沒了力氣,一個常被關在房中的小孩不會有節省力氣的想法。孫惠惠放心地輕松下來,卻被寧袁伺機劃傷了胳膊。

在孫惠惠驚恐地注視下,寧袁仍舊大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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