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噶爾的風很大,一到夜里尤甚。不過現在還是可以欣賞落日的黃昏,所以城樓上的將士們臉色還算和緩。唯有五貝子屏息凝神,過不多久就裹緊身上的褐紅裘衣,轉頭下了城樓。
他一直穿不慣喀什噶爾這邊軍士所著的兵甲,于是自作主張從京師要了張野狐皮過來。正巧與他當年在火山腳下追捕的那只狐貍毛色相近,也算是彌補他少年時的一樁微不足道的心愿。但是五貝子到了這邊生活一段時間才發現,京師附近荒野中擔驚受怕的狐貍,它單薄的野狐皮根本不能御寒。五貝子又不舍得扔掉,便把它縫在外衣表面。所以他現在身上穿得這件褐紅色的裘衣,其實只有看上去的那一層比較花哨,里面還是厚厚幾層樸素但御寒的夾襖。每次一披上這件衣服,身旁的賽德梅達就會笑個不停,直說五貝子是在裝模作樣。
“哈哈!爺您又披這件衣服做什么?”賽德梅達露出一排白牙,快樂地連口沫都一塊飛了出來。五貝子跟著他笑,又抬手作出嫌惡的樣子去遮擋他的口水。賽德梅達并不在意。他只要跟著五貝子,就總是高興。五貝子不禁想起自己剛到喀什噶爾時還是嬰兒的賽德梅達張開大嘴哭的樣子:“毛小子,嘲笑你的爺有好處嗎?”
賽德梅達不笑了。莊嚴地挺直脖子站在五貝子身后。五貝子沒好氣地重重拍了一下他的頭,賽德梅達的慘叫驚起了城下士兵所養的獵鷹。它們撲棱翅膀以為要出擊,看到是賽德梅達后,又沒勁兒地落在地上。
“賽德梅達,你以后要去哪里?準備干什么?”五貝子幾乎每天都要問一句賽德梅達。而賽德梅達的回答永遠都是:“跟著爺!”
可今天他猶豫了一下,在“跟著爺”之后又多加了一句:“爺別覺得賽德梅達說著玩,我說的是真的,還有人說爺是我老子呢!”
說完,這一老一少都在城下捧腹。
“老子?誰教你的?”
賽德梅達還帶著笑,說出來的話也像唱歌似的:“當然是爺,爺一口一個老子,我也就會了。”
“哼!你這個不知道從哪混進大清的小子!”五貝子上了年紀以后,說話總待著著一股子恨意,仿佛面前的賽德梅達是別國的奸細一般。
“爺,賽德梅達是土生土長的喀什噶爾人,怎么總不相信呢?”
“胡說,你瞧你的模樣,哪有一點喀什噶爾人的樣子?”五貝子推開賽德梅達,走上前去和城外的士兵們閑聊一陣,讓他們把煮沸得已經沒有滋味的酒拿來,與賽德梅達分了喝,緊接著說,“你就是個喀布爾的流民。”
這個月初五貝子和賽德梅達曾一同去往喀什噶爾南面的赫色勒布伊,在那里逮到幾個喀布爾來的商販。隨行的士兵們都開玩笑說賽德梅達和他們長得一模一個樣,連深陷的眼窩旁的皺紋都排布往同一個方向。賽德梅達對這番話很不受用,但看見五貝子聽了直樂,也就沒有再與同行人爭執,而是笑呵呵地接受了。于是整個喀什噶爾的熟人都開始管賽德梅達叫喀布爾人,叫的賽德梅達害怕了,躲在城里幾天不出門,這才平息眾口。但五貝子才不管那么多,他與賽德梅達待在一塊時,還總是拿這個說法來嗆他。
“爺,旁人都不這么說了。就您還講著。”
“你爺年紀大了,啰嗦兩句。”
“爺這樣正在,是,怎么說,正是國家的棟梁...”賽德梅達喋喋不休地說著些討好的話,伸手想要扶五貝子上樓梯。
“躲一邊去,你爺說上年紀,你還真將我當作老人了?”
賽德梅達趕緊縮回了手。他曉得五貝子不喜歡什么。畢竟從小就跟在五貝子身旁。
“貝子爺。”屋內的信使見了五貝子,連忙跑了過來,“有您的書信。”
“又是京城那老太監發來的?”
“不,是烏什來的信。”
“那怎么是你送過來的?”
“原本從烏什來喀什噶爾的信使病了。”
“咳喲,”五貝子咳了一聲,笑出來了,“比我妹妹身體都弱。”
他走回大廳,接過那名信使手里的書信。看到熟悉的烏什參贊大臣印章以后,五貝子抬頭活動了一下脖子,屋里只剩他和賽德梅達了。
“爺,信上說了什么?可是重要軍務?”
“重要,不過不是打仗,是參贊大臣的軍府要從烏什重新遷回喀什噶爾了。”
“真的嗎?今年之內嗎?”賽德梅達激動地扶住五貝子的案頭大叫。五貝子當然是沒好氣地給了他一腳:“你高興個什么勁兒?難不成你要戴花翎了?”
賽德梅達不好意思地低頭:“不怕爺笑話,賽德梅達一直都很想見識一下大清的首府,參贊大臣軍府來了喀什噶爾,說不定呢,說不定賽德梅達就有機會了。”
五貝子沉默了許久,才自顧自地念叨:“南疆的叛亂還沒有平利索,現在遷辦軍府,如果不裁員還好說,可是...”
“爺就別擔心了,”賽德梅達春風得意,仿佛自己真的戴上了花翎一般,“朝廷自有朝廷的用意嘛。”
五貝子對賽德梅達的得意嘴臉嗤之以鼻,轉而細細翻看信件。他的私心里是不想讓參贊大臣改駐喀什噶爾的,但就像這小子說的,朝廷有朝廷的意思,他也不能多說什么。
突然而來的敲門聲讓五貝子回過神來,那名烏什至喀什噶爾一線的信使歪栽著進來了。
“你不是生病了嗎?”賽德梅達看著他虛弱的模樣,又擔心又好笑。他連忙接過那信使遞來的書信,聽見信使嘴里默念著“加急”。
“是烏什出事了?”五貝子裹緊身上的褐紅裘衣,緩緩站了起來。他懷疑是周圍的南疆土著在搗亂,嘴角也嚴肅地繃緊。但信使搖了搖頭。
“貝子爺,這是,京城來信,咳咳。”
“京城來信加急?”賽德梅達暗自奇怪。他催促著信使下去休息后,回頭尷尬地笑了笑:“這兩個送信的也是,怎么還交替著送...”
五貝子的表情很微妙。得知不是地區間的矛盾時,他松了口氣。但聽聞是京城來的加急信件,他的額角又重新抽動起來。賽德梅達看著他苦惱的樣子,在心里暗自憐憫這位老人。
賽德梅達雖然天真爛漫,但并不是不懂人事的瘋孩子。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聽說五貝子原本是游蕩四方的浪子,被召回北京待了幾年,隨后又主動請纓,重新從京城遠赴西部邊境,當回了不受繁瑣名節束縛的自由人。不過這對賽德梅達來說是一件不大好理解的事,畢竟他的畢生夢想便是闖進大清的京城,又怎么可能故意避開它呢?
還有那個妹妹,五貝子從不怕提起她。甚至將據說是她曾經佩戴過的金約掛在墻上,但五貝子越是將她的名字掛在嘴邊,賽德梅達就越是覺得那位已經成為帶發修行的出世格格就越神秘。
“老太監的來信。”五貝子把手一揚,賽德梅達就覺得他是在解釋給自己聽,忙端了條凳子趕到五貝子旁邊。
“宮中一切都好...他患了風濕...誰在乎這老東西...捉到一條很大的蛇...”
五貝子的嘟囔停住了。
賽德梅達并不知道信的最后寫了什么。他看著五貝子將信合起來,魂不守舍地待了一會兒,隨后出門去了。賽德梅達第一次沒有去追,他覺得應該給這位老人一些時間。每次從京城來信,他都需要一段時間。這是賽德梅達習慣了的,但這次他卻隱隱感覺五貝子有什么隱藏在心里的東西被這封信打出了水花。
黃昏匆匆而去,留下喀什噶爾肅殺的夜。賽德梅達巡查過崗哨后,就決意去找五貝子。他想著已經過了很久,五貝子也應該愿意與他分享無論是趣事還是傷心事。
可賽德梅達卻發現五貝子悠然自得地坐在門前,黃昏時他搶來喝的酒如今就擺在他的身邊。賽德梅達不解地上去,發現五貝子滿是溝壑的臉通紅通紅的。
“爺?”
“你來啦。”
賽德梅達坐在他旁邊的時候能捕捉到細細的一縷酒香,不過很快就被喀什噶爾的狂風吹散了。
“爺想什么呢?”
“這不,”五貝子揚了揚手中的信,“京城來信了,我就忍不住想起以前的事。”
賽德梅達一下子來了興趣。他知道五貝子有話要說,便局促地擦手,環顧四周最近的發光物,然后小聲問:“爺,能讓賽德梅達也飽飽耳福嗎?”
“嘁,你這喀布爾人。”五貝子不滿地灌了一口酒下肚,隨后又突然改成笑臉。他的表情像稚子一般頑皮,以至于賽德梅達竟沒有認出來他,還以為是看見了什么很早以前的畫卷。
“行吧,”五貝子踢給賽德梅達一塊毯子,讓他裹著坐在自己腳邊,“給你說一個圍獵的故事,二十多年前的老事,我也記不清了,大概講一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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