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雜貨

361.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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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歷四月底,白家二叔給羅用寫了一封信。

信中言道,朝中百官大多支持修路,只是近年頗多戰事,又修了不少水泥路,圣人憐惜百姓,這木軌道之事,怕是還要再等上些許時候。

又道四娘五郎六郎七娘皆安,五郎近來長得很快,轉眼便已高過四娘,六郎七娘長得也快,姐弟幾人俱都十分懂事,四娘也把那南北雜貨經營得有模有樣,小小年紀,著實難得。

在這封信的末尾,白二叔又對羅用提了一下長安城去年底到今年初,發生的一件大事,原太子被廢,晉王李治被冊立為太子。

對于這件事,白二叔用辭十分精簡,說得也很含糊,態度十分謹慎。

河西距離長安城頗遠,消息并不十分靈通,再加上太子謀反這種事,朝廷方面并不會大肆宣揚通告天下,眼下這時候除了一些消息通達的世族大家,出了長安城,怕是鮮少有人知道這件事。

羅用雖然一早就知道歷史上是有這么一件事,但他也是在收到白二叔的這份信以后,才確定這件事最終還是發生了,并沒有因為他在這個時代的所作所為發生什么改變。

信紙上只那寥寥數語,羅用卻知道,事實要比這寥寥數語不堪得多。

史書上記載,太子李承乾的謀反案之所以會敗露,乃是因為齊王李佑,那李佑十分荒唐,皇帝于是讓權萬紀去管教他,結果管著管著,李佑一氣之下就把權萬紀給殺了,之后又怕自家老子追究,一不做二不休就決定造反。

這場叛亂很快被平定,最后朝廷在捉拿有罪之人的時候,因為連坐,牽連到太子李承乾府中一個名叫紇干承基的人,這紇干承基為了保命,就把太子的謀反案給揭露了出來。

接連兩個兒子造反,一個兒子殺了,一個兒子流放,就連原本甚得皇帝寵愛的魏王李泰,都被一起趕出了長安城。

經此一事,皇帝可以說是元氣大傷,雖然也打擊了那些先前環繞在李承乾和李泰身邊的勢力,但那畢竟是自己兒子啊,長孫皇后給他生的三個兒子,現在還留在身邊的,就只剩下李治一個了。

在這節骨眼上,李世民著實沒有多少心力再去與人斗智斗勇,他現在每日就把李治帶在身邊,生怕又給了別人可乘之機,這個兒子也會被人挑撥教唆,使他們父子離心。

就連羅用唐儉二人描繪的經略西域的藍圖,一時間好像也很難激起這個中年帝王心中的熱情和野心,他現在實在是太累了。

那一場關于鋪設木軌道的爭論,就像是一陣驟然而起的風,然而這陣風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并沒有留下什么結果。

就目前來說,反對派是取得了暫時的勝利,但這只是暫時的,只要支持修木軌道的那些人還沒有完全放棄,總有一天這個計劃還會再一次被人提起……

羅用合上信件,想了想,還是從腰上取了火鐮下來,點燃了桌面上的一盞油燈,將手中這封信件燒了。

雖然說貞觀年間言論上整體還是比較自由,但是他們這些在朝為官的人,凡事還是小心為上,怕的就是敵對勢力的攻訐。

燒完了信件,羅用信步出了縣衙,這兩日天氣回暖,只是風沙頗大,距離喬俊林他們出門已將近兩月,不知這時候身在何處,是在伊州還是已經往高昌那邊去了。

羅用一路上了城墻,想起自己早前與白二叔說起:

“某與蔡國公長子交情甚篤,此去何西不知哪一日才能歸還,期間我那友人若是遇著什么難事,白二叔若是能幫的,還請相幫一二。”

當時他這話說得含糊,轉眼時間又過去了這么久,不知白二叔是否還記得,就算是他記得,是否又敢出手相幫。

在那節骨眼上要救杜構,就好比是火中取栗,輕則燙傷巴掌,重則引火燒身。

羅用站在高高的城墻之上,放眼看去盡是灰茫茫的一片。

在這個落后荒蕪的年代,人類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原本就已經很不容易,然而人與人之間的斗爭之殘酷,卻甚過后世千百倍。

鋪設木軌道的事情,一旦被擱置下去,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羅用眼下更關心的,還是河西這一帶的糧食問題。

幾年前他讓阿普帶著兩個番薯回去尼羅河畔,期待他能帶著自己的族人和番薯再回來,如此一來,不僅番薯這個東西可以順理成章地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阿普他們的族人也能因此受到庇護。

只是看看眼前的這一片茫茫天地,這個荒蕪的世界上充滿了各種危險,就算同為人類,也把他們當成奴隸和奇珍異獸看待,如此危機重重之下,他們果真能夠活著回來嗎?

還是說,其實他們早已像塵埃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一片茫茫天地之間……

羅用不知道的是,就在前面幾天,喬俊林等人在伊州邊界的某個小城,遇到了一個從高昌那邊過來的商隊。

聽那個商隊的人說,高昌城那邊近日來了一群昆侖奴,言是要與天可汗獻糧種,只是剛到高昌城,那群昆侖奴里的老首領就不行了,這時候他們就在高昌城中,怕是要等到辦完了老首領的后事,才能繼續啟程。

喬俊林等人一聽這個事,連忙往那高昌城趕去,待他們抵達高昌城的時候,城里的僧人們正在為阿普的父親做法事。

這個生在尼羅河畔長在尼羅河畔的部落首領,在他的生命即將走到終點的時候,卻不得不帶領他的族人遷徙,遷徙之路艱辛漫長并且危險重重。

當初他將首領之位傳給阿普的時候,族人們就擔心他們的老首領快要不行了,但他卻神奇地堅持了下來,拖著他老邁的身軀,和族人們一路走到了高昌城,在這個佛光普照的和平之地,這才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原高昌國王麴文泰稱他是一個英雄,安西都護郭孝恪也敬他是一條漢子,他們為這個昆侖人首領舉行了一場隆重的葬禮。

城中飄蕩著陣陣梵音,平和而壯闊,那些飽經風霜瘦骨嶙峋的族人們,仿佛也在這梵唱之中得到了安慰,他們或是嚎啕大哭,或是飽含熱淚,不敢相信,他們竟然真的做到了,靠著自己的雙足,一步一步走到了這個傳說中的東方國度……

葬禮過后,喬俊林等人去見了阿普。

阿普老了,這一別不過二三年,阿普看起來卻像是老了十余歲。

“我師父他好嗎?”阿普問喬俊林。

這幾年的時間對他來說太過漫長和艱辛,也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生死的無常,這一刻,他只想知道羅用現在還好嗎。

喬俊林看著眼前這個黑人阿普,不知怎么的,竟也像羅用那般,生出了想要逗人開心的念頭,于是他想了想,回答說:“挺好的,又長高了。”

“哈哈哈哈!”阿普果然很高興,笑得眼里都溢出了淚花:“那就好,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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