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觀星(下一)
這些黑衣人與士子們在大總管府衙門前遇到的一樣,個個都帶著傷殘,但彼此之間配合后發揮出來的戰斗力,遠非趙大、劉二這種角色能比,轉眼間,就將沖突的雙方徹底隔離開,然后再分別捉起來,在看臺下蹲做一堆兒,劈頭蓋臉地數落道:“打啊,接著打啊,趕緊著,爺們還沒過夠癮呢。”
那趙大和劉二豈肯吃這眼前虧,趕緊抱拳于頭頂,不停地作揖求饒:“哥哥,眾位哥哥,小人知錯了,知錯了,請各位哥哥高抬貴手,高抬貴手。”
“我呸,就這點兒尿性,還動武把式。”黑衣人的頭目張口,朝地上吐出一大口唾沫,用敲鑼的布錘,照著二人腦門猛戳,“有種去陣前殺韃子,跟自己人窩里橫,算什么玩意兒,這衙門里頭還沒讓你們說的算呢,真讓你們說得算了,去不是一言不合,就得退出去斬首示眾,。”
“哪能,哪能呢,瞧哥哥您說的,我們兩個,我們兩個只是切磋,切磋。”趙大、劉二被罵得面紅耳赤,繼續不停地作揖。
那黑衣人的頭目見他們肯服軟,也不懶得再繼續罵,清了清嗓子,大聲宣布:“現在知道錯了,早干什么去了,咱們議政園門口的大牌子上,寫的是什么你們倆也別裝著不知道。
趙能、劉北,你們兩個,各自罰款五貫,三個月內不準再上臺,如果半個月內不到衙門交清,后果自負,。”
那趙大、劉二兩個聽了,后悔得連腸子都想往外吐,趕緊繼續大聲哀求對方高抬貴手,那黑衣人的頭目卻狠狠敲了下銅鑼,大聲宣告:“晚了,犯了規矩,就得挨罰,你們倆若是不服,可以過后向揚州府去申訴,但申訴結果下來之前,該交的錢一文都不能少。”
隨即,又用力敲了下銅鑼,把臉轉向在場中其他人,“下一個輪到誰了,趕緊上,別耽誤功夫,注意,誰要是再敢動武,老子就跟他一對一單挑,甭看說漂亮話說不過你們,用拳腳講道理的話,以后這議政園里頭,肯定就是老子自個兒說了算,你們全得好好聽吆喝。”
“轟,,。”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里,立刻爆發出一陣會心的笑聲,誰都知道,這群身穿黑衣服的殺材,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老兵,動起手來,個個能以一當十,假如真的論拳腳決定誰說得算的話,大伙就只能乖乖趴下聽吆喝去了,誰也甭指望還能活著站在臺子上。
“下一個,趕緊著。”黑衣人頭目撇撇嘴,帶領手下爪牙分開人群,繼續走到外圍維持秩序,把講臺留給周圍的看客們,后者則先是本能地觀望了一陣兒,看看周圍不像還有麻煩的樣子,便又慢慢恢復了活躍。
只見一名臉上帶著條長疤,卻做儒生打扮的中年人,順著梯子,一步一晃地爬山了靠近水畔的講臺,先拱起手來四下做了個羅圈揖,然后舉起銅喇叭自我介紹:“在下王守義,乃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曾經讀過幾天書,后蒙大總管賞識,提拔為縣學的訓導,前年十二月在江灣新城”
話才說了一半兒,底下就有人大聲起哄道:“行了,王秀才,別整天把你那點兒功勞掛在嘴巴上了,不就是幫著吳將軍守城時,臉上挨了一箭么,大總管都把你直接提升為縣學教諭了,你還想怎么著。”
“是毒箭,是挨了一支毒箭。”王守仁立刻羞得滿頭是汗,臉上的疤痕如蜈蚣般上下涌動,“毒箭,老子在醫館里躺了半個月,才把命撿回來,老子的教諭職務,是拿性命換回來的,你不服,不服你也去跟韃子做一場再來說嘴。”
那臺下起哄的人聽了,頓時氣焰就矮了三分,擺擺手,撇著嘴回應,“得,得,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咱們想聽的是你有什么好主意要獻給大總管,不是聽你擺功。”
“哪個擺功來,王某只是說,王某只是說,王某不是為了,不是光為了自己而已。”王守仁氣得直哆嗦,卻不肯放下鐵皮喇叭,先氣哼哼地解釋了幾句,然后繼續說道:“各位鄉親,王某家住城北柳樹坊,可每回想去城南走親戚,都得繞行三四里路,從康樂坊那邊過橋,前幾天聽知府大人說,大總管府衙門將專門撥下一筆錢來,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王某琢磨著,這筆錢雖然說要花在咱們揚州人頭上,可也不能按人頭分不是。”
“哈哈,,。”臺下有許多消息靈通者,都搖頭而笑,大總管府要將去年的一部分盈余返還給地方,這件事情已經白紙黑字印在報紙上,但具體怎么個用法,還真是個問題,眼下揚州城、江灣兩城內,人丁已經又恢復到了百萬以上,再多的錢按人頭數平分下去,落在每個人手里的恐怕也不夠買一個燒餅。
“所以呢,王某今天就有個提議,請知府衙門撥款,給咱們城西北百姓,專門修座石橋,讓咱們以后去城南,直接從柳樹坊就能過河,不用再頂著大太陽繞上三四里地,弄得像只狗一般拼命吐舌頭。”
“轟。”臺下的人群,頓時又笑成了一團,都覺得王守義不愧是個讀過書的秀才,想得就是周全。
眾外地來的士子和名流看到此景,忍不住又一個個把眼睛瞪得溜圓,“這樣也行,這官府怎么花錢,哪論到草民來決定了。”
然而就在他們眼皮底下,那王守義帶著兩個十三四歲的學童,拿出紙張來開始征集聯署,眾看客們則紛紛走上前去,或者借王守義遞過來的汲墨鐵筆,簽下自己的大名,或者按個手印,再由兩個學童代簽,轉眼間,就簽了滿滿七八頁紙,即便不夠一千,也有九百七八十出頭了。
趁著王守義繼續征集人聯署的時候,又有一個姓蘇的胖子爬上了講臺,舉起銅喇叭,開始說出他自己的提案,那就是,請大總管府加派黑衣城管,打擊城里流竄的扒手和騙子,凡抓到者,皆送進煤礦,永遠不許這類人重見天日。
這個提案比先前那個,得到了更多人支持,凡是生活在城里有手有腳的,誰也不希望自己辛苦了一個月賺來的薪水,被小賊轉眼摸走,或者被騙子設套給騙個精光,故而很快,蘇姓胖子就拿到了十幾張大紙的簽名,高高興興地捧在手里,找相關衙門去存檔備案了。
緊跟著,又有第三、第四、第五個人上臺,公開宣講自己的提案,或者拿到了滿意的支持,或者鎩羽而歸,眾旁觀的士子名流們粗略算了一下,基本上涉及到市井草民切身利益的,就容易得到聯署,而相對空泛或者長遠的,則很難受眾人響應。
“讓我也來試試,就不信天下百姓都愿意跟著朱屠戶一條道走到黑。”來自恩州的名儒王蓬,找了個機會攀上一座講臺,拿起銅皮喇叭,扯開嗓子喊道:“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上古之時,人茹毛飲血,凌弱以強,行止無異于禽獸,有圣人降世,以禮教化萬民,故人始知上下、長幼、順逆,繼而知忠孝、尊卑,始有別于禽獸,今大總管府推行“平等”之策,乃惑亂之始也,若人皆不知上下,無守禮儀”(注1)
‘“他說什么。”周圍的百姓被突然冒出來的“之乎者也”嚇了一跳,瞪圓了眼睛,互相詢問,立刻有進過學堂者隨口翻譯道:“他說禮是天經地義的東西,有了這東西,人才和野獸有了區別,而禮的意思就是,知道上下,長幼、尊卑的區別,如果不懂得這些,就是禽獸不如。”
“去他娘的,又是那一套,讓老子繼續受一輩子欺負還不敢抱怨!”百姓們聞聽,立刻如沸水般開了鍋,七嘴八舌地大聲議論。
朱重九的“平等宣言”雖然今年正月才正式付諸文字,但三年多來,隨著地方上的士紳和儒生被驅逐的驅逐,收編的收編,隨著各類作坊和店鋪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淮揚一帶沿河運河的城市里,百姓對貴賤尊卑的教條已經非常淡薄,只覺得像現在這樣憑力氣和手藝吃飯,凡事都求個公道最愜意不過,誰也愿意再回到過去那種必須要仰人鼻息日子里繼續受罪吃苦。
因此,大伙根本不肯給王蓬把話說完的機會,很快,就有一些嗓門大的人帶頭喊道:“兀那書呆子,你一個外地人瞎叫喚什么,你愿意給蒙古人當驢子,盡管自己當去,別拉上老子,老子沒那個當驢子的癮。”
“就是,自己愿意當奴才不算,還想拉上咱們,咱們淮揚人的事情,哪輪到你們這些外來的書呆子瞎嘚啵,。”
“滾下去,滾下去,你自己愿意當狗,自己去當,把你的老娘和妹子,全送給蒙古人暖被窩,說不定還會賞你個官兒當。”
“有官當也長不了,等咱們大總管北伐之時,他們還得滾下來。”
“滾下來,趕緊滾下來,張明鑒火燒揚州時,怎么沒見你們站出來說話,韃子掘堤放水時,怎么沒見你們言語一聲,現在老少爺們剛過上幾天安穩日子,你們就又跳出來了,你們到底是安得什么心思,。”
“就是,還有別于禽獸呢,韃子殺人屠城,你敢上前放一個屁么,,你有那膽子么。”
“怎么可能,他們敢來咱們揚州,就是摸準了咱們大總管不亂殺人的好脾氣,換了韃子那邊,他們才不敢胡亂放屁。”
一句句,雖然粗鄙無文,卻全都罵在了點子上,把個老儒王蓬罵得七竅生煙,偏偏又找不到官府和家丁可以替自己撐腰,震懾群氓,身體在臺子上搖搖晃晃,搖搖晃晃,猛然噴出一口老血,仰面朝天栽倒在了木制臺板之上。
注1:王蓬,漢人,明初以志向高潔而聞名,終生不忘大元對他的浩蕩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