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柏和衛望楚對視一眼,心照不宣的互相一笑。
小少年掀開簾子,對肖武甜甜一笑,“剛剛衛大哥講了個笑話。”
肖武被安柏這句衛大哥噎了一下,按照衛望楚的年紀,正常娶妻生子的話,孩子也差不多和安柏一樣大了。
還衛大哥,叫衛大叔還差不多。
“在吃什么?”
肖武換了個話題。
安柏舉了舉手里的油紙包,“衛大哥帶的芝麻咸果子,表哥你要吃點什么嗎?還有很多蜜餞干果。”
馬上的少年登時一愣。
春山村窮鄉僻壤,可沒有賣這些點心果子的,難道是衛大夫一早準備好的?
他怎么沒想到呢!
“呵呵,那不用了,我騎馬,不方便,你們吃吧。”
安柏應了一聲,放下簾子。
少年郎默默的騎馬跟在一邊,神色郁郁。
“你們倆昨夜都沒睡好嗎?”
衛望楚看著兩姐弟眼下淡淡的烏青,輕聲問道。
安柏老成的嘆了口氣,“昨夜,三個姐姐們也不知道在說啥,嘰嘰喳喳、嘻嘻哈哈,一直到半夜還不消停,我爹爹吼了她們一句,也就老實了半炷香的時間,然后就又開始了,吵死人了。”
芽芽哼了一聲,不理弟弟。
衛望楚彈了她頭頂的小揪揪一下,在她反應過來之前飛快的收回手。
“睡眠才好了兩天,又不好好睡。”
芽芽側目瞪了他一眼,往馬車門口挪了挪。
衛望楚好笑的看著她,“小心掉出去。”
這輛青布馬車很簡陋,沒有車門,只吊了一塊青布簾子權當是門。
外面就是車轅,坐著趕車的肖家老車夫。
坐的那么靠邊,村路又不平,一個顛簸掉出去,可怎么辦?
趕車的老車夫笑道:“不會,不會,老奴在著擋著呢,衛大夫您放心。”
安柏笑嘻嘻的說,“姐姐,你往里點,小心壓著老伯。”
呸,臭小子,胳膊肘往外拐!
盡管不滿的白了弟弟一眼,芽芽還是不著痕跡的往里挪了挪。
衛望楚笑著從藥箱里取出兩只羊皮水壺,一只小的遞給安柏,一只大的遞給芽芽。
“什么味兒?”
芽芽皺眉咂咂嘴,有點熟悉。
“你喝過的,童子尿。”
“噗——”
安柏滿滿一口水噴了出來,噴了芽芽滿頭滿身。
水順著頭發絲滴滴答答的往下滴。
安柏目瞪口呆,“我,我不是故意的,姐姐……”
芽芽沉著臉瞪著衛望楚。
“好玩嗎?”
男人取了帕子要給少女擦臉,被她側頭躲過。
衛望楚輕聲道:“童子尿是一種草藥,不是真的童子尿。”
又指了指安柏的水壺,“而且,你的是茉莉花茶。”
茶和尿都分不出來嗎?
安柏不好意思的嘿嘿傻笑,接過衛望楚的帕子,伸手要給姐姐擦臉。
“姐,我給你擦擦,對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
衛望楚按住他的手,“輕點,黑妞的皮很容易擦掉的,輕輕的按一按吸吸水就行了。”
芽芽白了一眼傻弟弟,沒好氣的抽出衛望楚的帕子,啪的一聲扔到他身上。
“不用你的!”
掏出自己的帕子,輕輕按壓著臉上的水珠。
衛望楚從懷里一掏,掏出一面嬰兒巴掌大的雕花銅鏡,遞給她。
芽芽翻個白眼,這個臭男人總是這樣,打個棒槌給個甜棗,太可惡了。
想了想,卻還是接了過來。
還好,那層黑粉沒有被擦掉。
照完了,將銅鏡往衛望楚懷里一塞。
男人卻不接。“送給你了。”
少女也不領情,“不要。”
“到了肖家,隨時可以照照補補黑。”
男人看著她,“借你用的,從肖家回來的時候再還給我。”
芽芽心里一動,把銅鏡收進馬面裙一側的大口袋里,裙子肥大,放點小物件倒也看不出來。
這貨雖然沒去過肖家,卻早已經把肖家的情況摸清楚了。
安柏吃吃喝喝完了,又趴在窗口看風景,卻被路兩邊重復不斷的綠色晃的犯了困,哈欠不斷。
衛望楚把藥箱一合,接在車座一邊。
“躺著瞇一會吧。”
安柏對這個體貼的未來準姐夫滿意的不行,迷迷糊糊的對他笑笑,卷在座位上睡了,膝蓋正好擱在藥箱上。
看弟弟睡熟了,芽芽壓低了聲音問,“你干嘛要打聽肖家?”
男人側頭微笑著看她。
“你從未去過肖家,可你對肖家的每一個人卻都很了解。”
顯然是可以打探過的。
肖家如今退守青田老家,雖說大舅舅和大表哥都中了秀才,可大舅舅已經參加了七八次秋闈鄉試,試圖再入官場,可一直都沒有高中,肖家如今靠的是二舅舅的生意撐著,算是個單純的商戶。
怎么看都不值得衛望楚如此關注。
“有人說我是你大姑的兒子。”
什么?
芽芽吃了一驚,一雙大眼頓時睜開,波光瀲滟的望著他。
大姑?肖夢兒?
肖夢兒的兒子,那不也就是先承德太子的兒子?
“我是不信的。”
男人看著少女的反應,輕笑出聲。
“看看你,看看安柏,再看看肖家的少爺、小姐,你覺得我是嗎?”
芽芽略一琢磨,有道理。
肖家的子孫,似乎不管是男是女,清一色的都是杏仁眼鵝蛋臉,無一例外。
衛望楚眉骨奇高,眼窩深陷,冗長的臉型,下頜角線條分明,這和肖家一派肉柔和的長相的確相去甚遠。
再說,先承德太子謀逆案天下皆知,皇帝一氣之下,殺光了先太子府全府上下,無一生還。
若是肖夢兒和先太子的兒子,怎么可能逃得過去。
男人眼睛眨了眨,“你也覺得不是,對嗎?”
少女的杏眼輕輕的轉了兩下,與記憶深處,某個淺笑嫣然的少婦慢慢重合。
一模一樣的杏眼。
宜笑宜嗔。
那時候的他不過三歲出頭,盡管用盡了法子試圖勾出那段記憶,卻總是差了一點,那些模模糊糊的人物總是不能看的清晰。
唯一清晰的便是這雙杏眼。
只是,他自己也不確定,到底這是記憶里溫柔少婦的杏眼,還是眼前少女芽芽的。
“你是因為這個去調查的肖家?”
芽芽不自覺壓低了聲音,“當年肖家得以保全,全憑外祖父以死換來的丹書鐵卷,保住肖家已是不易,不可能還能保下大姑的兒子。”
“我知道,你外祖父對抗西戎有功,又被西戎刺客殺的尸身不全,皇上本是想賞金銀財寶,可你外祖母請辭換了一枚丹書鐵卷。”
男人眉眼一轉,“你祖母似乎是早就料到肖家有此一劫難?”
芽芽登時一噎。
當年外祖父死在前,先太子謀逆在后,只是那時候娘都還沒嫁給爹呢,更沒有她什么事,這里面到底有什么彎彎繞繞,她也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外祖母早就知道先太子會謀逆?”
芽芽疑惑道望著他,“是大姑告訴她的?”
少女身子微微往前傾,壓低了聲音俏聲道:“可是若是大姑早就知道先太子會謀逆,為何不救自己和她兒子顯仁?顯仁那時候才三歲多。”
沒有一個母親會不想救自己的兒子的。
這說不通。
衛望楚笑了笑,這件事他也沒琢磨明白。
肖夢兒被封為先太子側妃是肖家最榮華的時刻,肖家沒理由自毀根基,參與揭發先太子謀逆,讓肖家榮寵毀于一旦。
可他得到的密報卻是肖家參與揭發此案。
而肖老太太的種種作為也在表明,她事先知道此事。
芽芽又向男人靠了靠,“你,你在調查先太子謀逆的事?”
男人未置可否,只是淡笑的看著她。
她離的很近,盡管皮膚被略黑的脂粉遮住了光彩,可掩不住底子的細膩,一層細且短的絨毛,就好像是給全臉渡了一層光。
她整個人在發光。
“不說別人,就說先太子,他可是皇上第一個兒子,親兒子,先太子的兒子也是皇上的頭一個親孫子,可是,皇上一點情面不講,直接將他們都斬殺了——”
少女靠近他的耳邊,聲音壓的更小。
“他會自己的兒子孫子都這樣下狠手,可見他是多么暴虐的一個人,你一個郎中,為何要查那件事?你不怕被他咔嚓——”
少女身上有淡淡的馨香。
男人低頭笑看著她,眼里情意流轉。
“你在擔心我。”
芽芽一愣,微微撤開身子。
糾結半晌,還是忍不住道:“我知道你師傅很厲害,你也很厲害,可,可那是皇上,不是一般厲害的人敢惹的起的。”
一介平民去招惹皇上的逆鱗,嫌死的慢嗎?
“有人說,先太子是我爹,太子妃是我娘。”
嗯?太子妃?漠北一品將軍家的嫡女,聽肖蝶兒說她是未出嫁的時候經常隨爹爹上陣殺敵,是一個女中豪杰。
芽芽先是一愣,又覺得不可能。
“你信了?”
男人看著她,“你信嗎?”
“不信。”
男人咧嘴一笑,“我也不信。”
“你查肖家,還有你現在去肖家,也是為了查這事?”
“不是。”
“嗯?”
男人一本正經的道:“我是為了你。”
芽芽撇嘴,呸,她和他才認識三個月不到——
“信你的鬼。”
“就知道你不信。”
衛望楚淡淡笑著,“肖家,肖武對你不懷好意,可你外祖母對你怕是別有安排,你舅舅舅母無條件站在他們母親這邊,你娘讓你抹黑不就是躲避她們的魔爪?”
芽芽歪頭看著他,“查的倒是仔細。”
“不查仔細,如何保護你?”
男人沖她眨眨眼,“你一上車就開始長吁短嘆,是在擔心?”
他頓了頓,說:“放心,有我。”
芽芽轉頭看向窗外,不吱聲。
她不信別人,她只信自己。
大夢里的教訓告訴她,能殺人的噴藥盒子握在自己手里才能保自己安全,只靠別人嘴上信誓旦旦的空頭承諾,那是嫌死的慢了。
過了會,男人又道:“你若不想抹黑,不抹也罷。”
肖家有三個未出嫁的女兒,聽說各個隨了肖家的長相,杏眼梅腮,粉面含春,
很是美貌。芽芽的容貌本也不輸她們,只是這樣一抹黑,就顯得輸了三分。
姐妹之間,最愛比美,他怕芽芽委屈。
芽芽搖搖頭,“抹著挺好的。”
經歷過那樣的噩夢,扮丑對她來說是最不費力氣的自我保護了。
沒有能力自保的美貌,不但不是好事,反而容易成為一切災難的起源。
肖家二房的大姐肖萍兒,也是肖家小字輩第一個孩子,曾經也是爹娘疼,祖父祖母愛的,可如今為了肖家所謂大業,被迫嫁給了府州州學的學正——一個逼死了糟糠原配的老男人,不過也是想借著肖家的錢往上爬兩步。
他給肖家的好處,便是讓肖家大房長子肖文得了童試的案首。
肖文本就善讀,這個案首到底那學正出了多少力氣,只有他自己和鬼知道了。
由此可見,在肖家,男子才是肖家人,女子不過是男人用來攀附權貴的梯子。
就算肖夢兒嫁的人是先太子,她也逃不過梯子的命。
肖蝶兒差一點也成為梯子,只是她性子烈,奮起反抗,寧愿毀了自己,也不愿聽從安排。
她跳了崖,毀了容,摔殘了腿。
周明智是在她跳崖的第三天遇見她的,把她抗回了家,用驢車拉著去鎮上治病。
命救回來了,可傷疤留了一身,腿也瘸了。
然后,她便成了肖家的棄子。
傷了那么多天,肖家沒有一個人前來看望。
肖蝶兒傷好后,帶著周明智回肖家拜見母親,被趕了出來。
她出嫁都沒不是從肖家出的門,借住了何大嬸的房子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周明智便把她迎娶回家了。
周明智和肖蝶兒每年都會往肖家送年貨,連著送了幾年沒有回音。
直到芽芽四歲那年,肖家忽然就表示接受了這個女兒和女婿。
自此,每年過年,周明智和肖蝶兒都會在年前帶著孩子去肖家送年貨——俗禮是大年初二,閨女和女婿回娘家,可肖家卻不許他們大年初二上門。
呵呵,真是薄情勢力的肖家。
倚著馬車車廂,少女環手抱胸,閉上眼睛假寐,腦子里卻一遍一遍的過著肖家的每一個人。
大夢一場,她早已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傻白甜少女,這一次,不用娘出馬,她也定不讓自己吃半點虧。
男人側著頭,看著少女時而皺眉、時而冷笑的臉,若有所思。
假寐著,假著,假著,少女不知不覺真的睡了過去。
衛望楚輕輕挪到少女身邊,將她隨著馬車左右搖晃的頭輕輕放到自己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