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將的晚餐,看起來也頗為簡單,擺在每人案上的,是炆好的紅燒肉一盤、靈米一碗、巴蛇森林出產的靈果三枚。隱流軍中嚴禁飲酒,違者斬首,所以眾人案頭上都以果子露代替。
她是今晚主賓,待赤必虎向眾人介紹過之后,她就安然坐座,挾起肉塊慢慢品嘗,也不打算眾人議論。她沉睡三年,隱流擴充的大量妖將妖兵當中,許多人從未親眼見過她,只聽過她和長天之間的諸多八卦。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她將撼天神君救出神魔獄,而長天又是怎樣為了她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殺人如麻,是以未見之前,心中對她都有三分敬重、七分好奇,此刻見她淡然自適,似乎也不擺什么架子,漸漸地都放膽看她。
寧小閑卻微微皺眉。有一道視線居然像是粘在她身上,一直不曾撤去,可謂大膽得很。饒是她鎮定功夫越來越精進,也不喜歡被人這樣直勾勾盯著瞧。她循著視線看去,對方卻是個眉目間都有勃勃英氣的女子,雙目明亮若星。
她只看一眼就知道,這是只豹妖,并且這女妖的身材也的確有若雌豹,曲線緊俏,長腿豐臀,看起來隨時都充滿了強健的爆發力。這女妖傍在一名身軀龐健的將領身畔,從眉眼看去,兩人都有幾分相似,應是父女。
她目光掃來,對方居然既不閃躲也不尷尬,反而和她視線相撞,毫不掩飾目光中的好奇和探視。還有那么一點點……挑釁?她沒看錯吧,自己和這女妖之間從未見過面,她為何會抱有這種態度?
“……寧大人?”她正思忖間。冷不防聽到赤必虎輕輕喚了自己一聲,眾人目光睽睽,也盯著她,顯然在等她的加答。
她趕緊回過神來,展開神念將他剛剛說過的話回溯一遍,才答道:“洗劍閣的劫仙烏醴,在新渝城秀河之畔殞落。此事千真萬確!”
赤必虎還未開口,就有一道女聲搶著問道:“事關重大,這可是您親眼所見?他死在誰手中?尸體在哪里?”大家循聲看去。提出疑問的,正是方才直視寧小閑的那名女妖。
她身邊的將領已經變了臉色,怒道:“熹菱,閉嘴!”站起來向寧小閑一揖到底。恭聲道。“寧大人,小女太不懂事,還請恕罪!”按著女兒的腦袋,一起低了下去。
他不必抬頭,就知道寧小閑溫潤的目光在他和女兒身上轉了幾圈,尤其落在熹菱身上的時間猶長,額上都忍不住冒出了汗珠。熹菱這般問話,就是對寧小閑直截了當的質疑。隱流治軍極嚴。這樣冒犯長上,按規矩可重杖三十。自己這女兒向來心高氣傲。要是被庭杖三十記,他都不知此事要如何收場。
眼前這位可是神君捧在心尖兒上的人,冒犯了她和冒犯神君本人有什么區別了?寧小閑不開口,他就倍感壓力大增。
幸好她這么瞧了兩眼,就緩緩道:“原來是位女將,可有職銜?”
赤虎必接口道:“有的,熹菱作戰勇悍,不輸須眉,已是軍中司戈。”
他這一接口,還說了“作戰勇悍”四字,寧小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乃是想保住這名女將了。她微微一笑道:“雖然說話口無遮攔了些,到底有率真之性。無妨,我不生氣。”她向四周掃了一眼,清聲道,“烏醴之死,我確沒有親見,然而他死在鏡海王府手中,這卻是千真萬確之事,透出這消息給我之人,我是信得過的,只是我卻沒有義務對你細加解釋!”最后一句,顯然是對熹菱所述。說這話時,她眼前突然掠過了皇甫銘的笑容,總覺得這小子雖然滿口胡話,但洗劍閣劫仙已死這等天大之事,他卻不會哄騙自己。
她莫名地確信不疑,不是對這小子的人格信任,而是對他身上那種難以形容的邪氣。
這言語中的輕蔑,令熹菱立刻脹紅了臉,可那名將領則是松了口氣,道了聲“多謝寧大人。”就轉頭對女兒道,“寧大人饒了你這一遭,還不趕緊謝過了?”
熹菱咬著唇一聲不吭,直到胳膊被父親捏了一下,才極不情愿地低聲道:“謝寧大人不責之罪!”
赤必虎立刻舉杯打了個圓場,哈哈一笑道:“來來,諸位舉杯,為自尋死路的洗劍閣干上一杯。”
眾人哄笑一聲,果然同時舉杯。
赤必虎喝干了杯中露,才朗聲道:“原本我們只消打下涂青州即可。然而洗劍閣的靠山已經頹倒,又是他們先撕破了戰約,若不趁此機會拿下洗劍閣,實在可惜之至。只是——”他轉眼向寧小閑看來,“若發急訊回隱流征詢諸位大人意見,恐怕這一來一回,路上就要耗掉十幾日的功夫,戰機轉瞬即逝,若讓洗劍閣有了準備再去攻打,恐怕就要多耗人命了。”
眾將領聽他說到了正事,一時鴉雀無聲,仔細聆聽。
赤必虎接著道:“若在往常,我可以先斬后奏,稱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不過今日寧大人已經到場,此事,還要先征詢寧大人的意見!”
話音甫落,這大帳中數十道目光再次齊唰唰地聚焦到她身上。
寧小閑知道,赤必虎扔了個燙手的山芋給她。若她說戰,洗劍閣本部還在兩州之外,若要攻下打來,也不知道開戰雙方還要填上多少條性命。且不說洗劍閣,單說隱流妖兵的性命,難道就不是命了嗎,尤其開年之后隱流戰事頻繁,每一個妖兵的戰力都極寶貴!更何況,若她主戰的話,神仙打架總是凡人遭殃,邰圩莊的慘劇還不知道要反復發生多少次。
然而若她說不戰,首先就是隱流顏面無光,因為洗劍閣首先派出劫仙偷襲了她。對這個睚眥必報的妖宗來說,既被人打了一拳,若不踹還一腳回去,那真是意氣難平;再者,這么好的機會平白放過了,黑鋒軍這些將領即使口中不說,表面上也仍然恭敬,心里恐怕就要指責她懦弱平庸了。這樣的女人,當真配得上撼天神君么?
再者,打下洗劍閣到底有什么好處?仙派妖宗之間最實際的,無非就是利益,就連當年長天覆滅九霄派給她報仇,也要暗自考慮隱流從中的獲利,更何況隱流的作戰計劃,原本只想拿下物產豐饒的涂青州就好,現在要蔓延到整個洗劍閣的地盤,這樣做就一定是利大于弊,值得黑鋒軍付出更多心血和人命去爭取嗎?
最后一條,也是最重要的:她寧小閑,在隱流里到底算是什么身份?無論是三年前還是現在,仙植園園主的身份沒有變,但隱流恢復軍隊建制之后,已經撤銷了長老席,所以她的長老身份也已經取消。現在她又還未嫁與長天,所以除了是撼天神君的愛侶之外,她身上并無真正的職銜,哪有資格對軍務說三道四?
她才蘇醒了一個月,或許長天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卻還沒來得及解決,不過眼下她的身份,實是有些尷尬的,在巴蛇森林之中還未能體現出來,然而到了這論資排輩的軍中,立刻就遇上了問題。
就在這一瞬間,她明白了赤必虎的用意。
赤必虎不是向她征詢意見,而是請求隱流當中聲望甚高的她站在他這一方。不消說,他是希望能直取洗劍閣,拿下更大的功勞。那么,她該作何反應?
寧小閑緩緩放下手中的果露,清聲道:“我支持將軍的決定。”
眾將都是久經沙場,面色雖無多大變化,眼中卻露出了興奮之色。赤必虎咧嘴一笑,狀甚嗜血:“明日大軍調頭往東北方向,我們去洗劍閣老巢走一遭吧?”
“喏!”帳中應聲如雷。
宴散之后,她向赤必虎使了個眼色,后者會意,傳音道:“兩刻鐘后,請到我帳中再晤。”隨后匆匆離去。
帳內溫暖如春,頭頂上卻有雪花紛飛。隱流大軍使用了定風盤,將風雪都擋了外頭。這種組合型的法器,埋在地下就能搭建起穩固的結界,隱衛在西北大雪山時就曾使用過,只不過那時一套只有十件,而黑鋒軍營地使用的少說也是一套三、四十件,方能蓋住駐軍所在。
擋住了風雪,卻驅不走嚴寒。她輕呵一口氣,變作白霧在空中消散。
正緩步前行,不意看到熹菱從一頂帳后鉆了出來,幾乎和她撞個滿懷。這頭雌豹看到她,似是有心不想理會,只礙于她的身份,只好別別扭扭地喊了聲:“寧大人。”轉身就要走。
寧小閑出聲喚住她道:“我可曾哪里得罪過你?”
熹菱腳下一頓,轉過來瞅著她道:“自然不曾。”她的眼睛很亮,看起人來無所畏懼。
寧小閑上下打量著她,發現她衣裳未換,仍是那身輕甲,于是道:“方才在帳中,我看到你左胸上佩有一枚鐵葉令,現在怎么不戴了?”
這女子觀察力真好。熹菱下意識地撫了撫胸口:“那等隆重場合要佩上,此時不過營中行走,自然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