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守寧的話音一落,天降祥瑞。
千年之中,這世間再有人修行飛升成仙。
頭頂上方烏云散開,彩霞環繞,眾目睽睽之下,天門開啟,似有飄飄仙樂之聲。
孟松云的身體呈半透明狀,甘霖從天而落,滋養著大地上眾生靈。
枯草復蘇,受傷的百姓受雨水滋養,傷勢立止。
而孟松云身體中的怨煞之氣化為濁氣下沉,被封印在他身體中的眾鬼頓時得到解脫超生。
當年青云觀中的眾鬼尊一一從他體內飛出,甘霖灑落而下,所有鬼魂臉上露出滿足、舒暢的神情,最終神情復雜的看了孟松云一眼,接著一一拱手,魂體消散于天地。
這些鬼魂一離體,孟松云的身體說不出的輕松舒適。
好像一個背負了七百年的包袱終于被他放下,他情不自禁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我終于成仙了——”
七百年宿愿得以實現,夢想成真,他暢快的笑,但隨即一幕幕過往在他心中飛快的閃過。
成神之后,他的肉身得以修復,缺失的心臟回歸,而曾被他親手斬斷的情感亦在成神的剎那重歸于他的本體。
他的記憶回到了七百年前,他一夜之間得到了師父明陽子意外身亡的消息。
他的脾性暴烈非凡,又傲氣凜然。
明陽子對他來說意義重大,知道師父之死,他一時激憤,犯下大錯。
早年的時候,長兄張輔臣就曾勸過他,說他行事偏激,一生傲氣,受不得委屈,過剛易直。
他當時被憤怒與傷心沖昏了頭腦,先殺了師兄,待意識到行事沖動時,已經犯下了大錯,接著一錯再錯,屠殺了青云觀滿門。
自那之后,他再也沒給自己留下后路。
慌亂、害怕、后悔、憤怒糾纏了他的心靈,他痛苦難當,在明陽子靈堂前剜心而‘死’。
那時的他抱著逃避且贖罪的心態,而在他自盡之后,是朱世禎以滅妖立國的功德為祭,分了他一半壽數,挽回了他的性命。
“哈——哈哈——”孟松云還在笑,但突如其來的記憶與恢復的情感如同瞬間決堤的河流,一下沖垮了他的心靈。
被屏蔽的感受復蘇,他憶起這些年來自己的所言、所行。
他心臟被‘盜’,記恨朱世禎,又認為當年結義的兄弟們在他‘死’后,并沒有應驗承諾,茍且于世,因此對人性心生厭棄。
七百年來,他壞事做盡,盜走了朱世禎的尸身,使他受煞氣玷污,從受人尊重的開國君王淪為妖孽‘河神’。
姚守寧打開了時空的通道,召來了朱世禎的魂體。
七百年后,四兄弟再次重聚。
他提到自己即將成仙,兄弟幾人真心的恭喜。
張輔臣臨去之前,憐愛的和他招呼點頭;
顧敬分魂消散的時候,曾對他依依不舍。
而他是怎么做的?他對這些兄弟之情不屑一顧,認為這些人虛偽!
姚守寧溫柔而憐憫的聲音在他腦海中盤桓不去,她說道:“五哥,你可不要后悔呀。”
他那時哪懂姚守寧的話是什么意思?
興許辯機一族的傳人早就窺探到了以后,知道他此時會痛苦至死。
“守寧——守寧——”
孟松云臉上的笑意還未褪去,眼中已經蓄積了眼淚。
他幾乎是茫然無措的轉頭,本能的喊著姚守寧的名字。
“長兄——長兄啊,二哥、二哥——”
如今的他已經飛升成仙,仙神之體與天地、日月同壽,再不受世間萬物所摧。
可是遲來的情感如同世間最鋒利的刀,切割著他的心靈與神魂。
七百年前,兄弟幾人結義,哥哥們對他呵護備至,幾人同進同出,感情深厚得勝過了親生的兄弟。
他淚眼迷蒙中,腦海里響起了朱世禎溫和而包容的話:
“小五,哥哥不怪你。”
而與朱世禎的聲音同時響起的,是他深入地底龍脈,盜走朱世禎遺體之時。
“啊啊啊!!!”他放聲慘叫。
明明飛升成神仙后,他已世間無敵,可此時他卻如同受到重創,難以發泄心中的痛苦。
“四哥!四哥!”
他茫然的轉頭想去尋找朱世禎的影子,想要與他說說話。
可朱世禎的神魂已回到了過去,七百年的時光如同一道天譴,擋在他與兄弟們之間。
而‘河神’的身影已經遠去,他錯過了最后告別的時機。
“守寧——我好痛苦——”
孟松云痛苦流涕。
七百年前,明陽子死時他沒有流出來的淚水、屠殺青云觀上下沒有來得及說的悔恨,與結義兄弟之間錯過了珍惜告別的時間,化為巨大的痛苦,將他包圍。
“守寧,我后悔了,守寧,我該怎么辦啊——”
他淚光閃爍。
“我張輔臣——”
“我顧敬。”
“我徐昭,”,“我朱世禎。”
另一道年輕而充滿朝氣蓬勃的聲音在他腦海里大聲的響起:
“我孟松云!”
“今日結為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張輔臣……”
“我朱世禎……”
“……結為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但求同年……死……”
“小五,我走啦。”年邁的張輔臣沖他笑瞇瞇的揮手,顧敬臨時的回頭。
“小五,哥哥不怪你……”
“小五,不要在意,哥哥知道做這些事非出自你的本心……”
“不怪你……不怪你……不怪伱……”
朱世禎的話像是魔咒,環繞于孟松云腦海之內。
“守寧,我好后悔……”孟松云淚光閃爍,輕聲呢喃。
過往的回憶是多么美好,此時得知失去之后他便有多痛不欲生。
成神的代價太大。
他推算出朱世禎的未來暗淡,也曾疑惑過他明明該壽數無窮,為何卻短命,原來因果在這里。
“我不想成神了,守寧——”他痛苦的抱頭。
大錯鑄下,時光已逝。
他錯失的太多,許多東西還擁有的時候,他不懂珍惜,等他明白重要性的時候,機會已經逝去,他甚至沒有辦法親口與哥哥們說一聲‘對不起’。
姚守寧溫柔的盯著他看,看他痛哭流涕。
傳聞之中,神仙無欲無求,超脫天地,可但凡生靈,只要開了竅,又怎么可能沒有情感牽扯?
尤其是孟松云七百年前因為修行強行剝去七情六欲,如今一旦恢復,那種劇痛剜心。
她早就料到了這樣的結局,對于孟松云是憐憫又同情。
他沒有情感之時,狡詐多疑,行事不擇手段,可當他恢復‘人性’之后,亦與天下眾生沒有什么區別,一樣會有貪嗔喜怒的情緒。
孟松云的身體輕飄飄的飛起,他臉上還在笑,眼淚卻流個不停。
那雙向來清冷,不裝紅塵雜緒的眼眸,此時盛滿了悲傷與懊悔。
“五哥。”
姚守寧仰頭去看他,他還在無聲的流淚,目光看向‘河神’的方向,俊美的面容煞白。
“不要總為已經發生的事情后悔,張祖祖、顧先生、太祖他們沒有一個人責怪你的。”
她一直都是這樣,善良又堅定。
孟松云其實盯上她的時候,就已經窺探到她被家庭、環境打壓下的本性,知道她會是決定自己成神的契機。
此時的他已經飛升成仙,世間皆在他的腳下,他俯瞰紅塵,目光所到之處,人人跪拜,唯獨她沒有變過,還想盡力安撫他的心情:
“你們是結義的兄弟,對彼此性情再了解不過,張祖祖與顧先生離開的時候,分別是了無遺憾的,他們絕對不想看到你此時痛苦的樣子。”
“……”孟松云想起哥哥們的神色,含淚而笑。.c0m
“你們彼此默契十足,心意相通,我看顧先生離開前,也曾跟……”她說到這里,略略一頓,轉頭看了一眼姚婉寧,然后才道:
“跟我姐夫說過,說不怪他,這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兄弟之間的情感勝過一切,這幾人有默契、心有靈犀,所以彼此對于自己結局并沒有怨言,無論是顧敬還是朱世禎,在慷慨赴死之際,擔憂的都不是自身,而是害怕對方心生郁結。
孟松云與默默流淚的姚婉寧聽了這話,俱都各自怔了怔。
姚守寧再道:
“我覺得人的生命十分奇妙,‘死’去的人再無意識,隨著魂消魄散,便相當于這個世界上關于他的一切都被抹除。”
他的意識、他的記憶、他的思想,隨同他的存在一起消失。
失去的意識自然不會再感應到遺憾與痛苦,“但活著的‘人’卻需要背負著道德的枷索前行。”
她看向孟松云:
“這種后悔的感覺都是難以原諒自身,強加給自己的負累。”
少女溫聲細語,說的話句句鉆入孟松云的內心。
“當然我也只是隨口說說,是真是假作不得準,如果世間真有陰曹地府,有轉世輪回,五哥你倒是可以探索一番,驗證我說的對不對。”
孟松云慘然一笑,沒有出聲。
他的遺憾已經造成,哪是姚守寧三言兩語便能解開的?
成神之后他壽數無窮,這世間沒有什么再是他的牽掛,唯一與他尚有因果、牽連的,便是姚守寧了。
“也許吧。”
他惆悵的笑了笑,“飛升成神一直是我的目標,但當我真正成神后,卻又覺得……”
他搖了搖頭:
“算了,不說了。”
他畢竟非同一般人,一時情緒失控,純粹是因為受到了壓抑多年的情緒沖擊,此時一通發泄之后,已經好了許多,神色慢慢變得堅定。
孟松云將所有的情緒壓于心底,面無表情看了四周一眼,接著目光落到了世子身上:
“守寧,你助我成神,對我有恩,將來我會報答你。”
“如今我可以先救陸執。”
說完,他雙手結印。
此時他突破障礙,再施術法之時,世子腹上烙印的符箓閃出柔和光澤。
在這光暈籠罩之下,世子分裂的身軀粘合,頃刻間傷勢恢復如初,不見半點兒傷痕。
先前還重傷垂死的世子頓時翻坐起身,先是站到了姚守寧的身邊,接著低頭探視自己的胸膛,神情間還有些不敢置信。
孟松云再喊了一聲,他的目光轉向白陵江的方向,那余音化為嘆息,半空之中,身影逐漸變淡,最終祥云、彩霞逐漸消失。
頭頂出現的云霞之門關閉,陰霾散開,太陽鉆出云層,艷紅的光暈照耀大地。
烈日的陽光灑落下來的那一刻,所有的危機盡數離去。
“守寧!守寧!”
遠處突然傳來柳氏哭喊的尖叫聲,幸存的人們這才放聲大哭。
眾人一脫險境,隨即各自尋找家人。
皇宮內城之中,緊閉的大門被破開,楚少廉臨時攜帝鎖宮門犯了眾怒,失控的幸存者沖入內城之中,楚少廉跳城而死。
他死后,獨留下少帝。
而昔日不少文臣、儒士曾受神啟帝以妖邪威脅,對于朱氏血脈心生怨怒,事了之后,許多人認為這一場天災、禍劫皆由朱氏引起。
‘河神’是太祖遺軀所化,而復蘇的狐王則是被神啟帝重引回人間界。
許多人要求少帝下罪己詔,并該當退位讓帝王位給曾在大戰之中立下大功的柳并舟。
少帝年小,卻遠比神啟帝更有志氣,他拒不肯從,并從宮城高墻之下跳樓而死。
自此,大慶朝朱氏嫡傳男嗣血脈自此斷絕。
顧煥之被裹挾在人群之中,聲嘶力竭的叫喊被憤怒的群眾怒罵聲淹沒,他親眼目睹外孫臨死前的一幕,大慶護國的神龍飛旋而起,哀鳴而散,意味著大慶朝的氣數到此為止。
他的腦海里想起了年少時期的女兒,以及后來入宮后越發沉默的顧后,再到顧后臨死前的模樣,悲痛欲絕,倒在了地上。
而就在大慶朝氣數絕亦的這一天,姚婉寧的肚子終于發作,陣痛一個多小時后,生下了一個孩子。
姚守寧守在姐姐的身邊,懷里抱著此時啼哭的嬰兒,眼眶濕潤。
“我感應到了,徐先生的呼喊。”
她輕聲的跟姐姐說話。
姚婉寧眼眶通紅,臉色慘白。
因柳并舟此次在神都城中護城之功,許多人自發的趕來為姚家清理磚瓦沙砂,并搭起了臨時居所,姐妹兩人此時都在這臨時搭建的棚內說話。
“要,要送走孩子了嗎?”
姚婉寧氣若游絲,問了一聲。
姚守寧的目光落到了懷里的襁褓之上,眼里流露出不舍、心疼的神情。
她的眼眶酸澀,眼淚很快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極力忍住啜泣聲,但就算她再是隱忍,姚婉寧依舊感應到了那種悲傷的情緒,本能的轉過了頭來,接著看到了妹妹傷心的樣子。
姚婉寧突然抬起手,抓住了妹妹的手腕:
“你……”
姐妹兩人正說話間,那簡易的門口處垂落的布簾被人拉起,被曹嬤嬤扶著的柳氏探頭進來:
“我們熬好了些湯,婉寧你喝一些……好嗎?”
傷好之后的柳氏說話時中氣不足,氣喘不停,看向躺在‘床’上的長女時,眼中流露出卑微、討好的神情,一掃她以往的強勢。
“不是什么好湯……如今,如今許多食材不足,也沒有辦法……”
“娘。”
姚婉寧握住妹妹的手,打斷了她喋喋不休的解釋:
“我先和守寧說一說話,晚些時候再跟您說。”
“好……好的。”
柳氏怯怯應了一聲,接著失落萬分的放下門簾,重新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了姐妹二人,姚婉寧才抓著姚守寧的手,輕聲的道:
“我是不是快死了?”
“怎么會?”姚守寧吃驚萬分,接著道:
“你災劫已過,未來有子孫環繞膝下,后福無窮——”
她說到這里,突然住嘴,接著紅著眼圈低垂下頭,不再出聲。
姚守寧這副模樣令得姚婉寧愣了一愣,接著問:
“那你怎么會這樣子?”
“姐姐。”姚守寧輕聲的喊了一句,末了忍住淚水,抬頭看她:
“徐先生那邊傳來的消息,姐夫除了想要我將孩子送過去外,還想將你一并接去,想與你夫妻團聚——”
姚婉寧這一去,便是隔著七百年的時光。
“到時你過得快樂與否我不知道,與家里人此生相隔數百年,再也沒有見面之時,你心中煩悶時,不會再有人陪你說話——”
她越說越傷心:
“我舍不得你去。”
可是朱世禎的魂曾附在‘河神’身體上,擁有了后來的記憶,他思念妻子,迫不及待想與妻子重聚,她無力阻止。
“而且此時的神都城不利于你恢復,如今這里百廢待興,不知何時才能重建,你剛生孩子,需要人照顧,要將養身體……”
“……”姚婉寧沒料到她是因為如此才魂不守舍,頓時愣了一愣,接著又嘆了口氣。
“原來如此。”
她的表情復雜,似是有些解脫,又似有些失落,幽幽的道:
“災劫的時候,你神魂被狐王拘走——”她深吸了一口氣,想起當時的情景,眼圈又開始泛紅:
“后來,你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嗎?”
姚守寧的回憶回到了那時,她死里逃生,世子后來提起這事兒,但說到關鍵處時被人打斷。
她當時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可那時柳并舟出事,并不是細問這事兒的好時機。
而之后她助孟松云成神,修為再進,此時聽到姚婉寧問話,那些曾發生過的一幕幕從她腦海里飛快的閃過。
柳氏意外蘇醒,孟松云關鍵時候的提問,柳氏的選擇,姚婉寧面色蒼白……
“……”她沉默不語。
姚婉寧則是抿了抿唇,露出笑意:
“孟松云說,爹娘命中僅注定一子一女送終,他的卦象世無雙,從不出錯,因此要娘選一個女兒。”
事后柳氏選擇了姚守寧。
“守寧,你知道嗎,那一刻我很吃驚。”她淚光閃爍:“你知道的,娘親對我一向百依百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內,都覺得我才是娘最寵愛的女兒,可那一刻,她卻毫不猶豫的選擇了你。”
“我……”姚守寧正欲說話,姚婉寧卻將臉靠了過去,貼近了她掌心,溫聲道:
“你不要內疚,只是有些話我想跟你說一說。”
從柳氏選擇的那一刻,姚婉寧才意識到,柳氏以前的縱容與喜歡,興許是因為心中早認為會‘失去’她,所以才拼命的想趁她還‘在世’之時,將所有的關注全給予她,深怕留下遺憾。
而在柳氏心中,恐怕早就已經做好了母女二人遲早會分離的心理準備。
“但她可能從沒想過會失去你,所以在得知需要選擇才能留下你的命時,她毫不猶豫的就選擇了你。”
姚婉寧吸了吸鼻子:
“守寧,你知道嗎,那一刻我真的很羨慕你。”
可在這種羨慕的情緒生起之后,她又感到愧疚不安,為自己曾生出嫉妒之念而備受折磨。
相比起姚守寧那一刻受到的‘重視’,此前的十六年中,她一直都活在姚婉寧的陰影及柳氏的忽略里。
自己自小體弱,雖在后面被柳氏‘放棄’,卻又真實的獲得了柳氏十八九年的呵護。
而且她后來再思量此事時,又覺得慶幸。
幸虧柳氏選擇了姚守寧。
守寧如此的好,如果因柳氏選擇了自己而使她出事,姚婉寧終其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但她的思緒如此敏感與易思慮,恐怕潛意識早就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后來在夢中與‘河神’相遇,被他全心全意的對待,被他視如珠寶時,她才輕易的被擊潰心防,愛上了‘他’。
“你能承認他是姐夫,我,我真的很高興。”
‘河神’在她心里不是妖邪,‘他’是她的丈夫,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他對自己有恩,對結義兄弟有義,對得起天下人,對她一心一意,令她著迷。
“如今這樣的結果再好不過,就是我有些對不住你和大哥,如果我走了,將來無法侍奉爹娘膝下,未來父母需要你和大哥照應——”
姚守寧聽著姐姐的話,不由淚流滿面。
姐妹二人以往雖說親近,卻從來沒有像如今一樣,將心中的話都全說出來,彼此心也更加貼近。
許久之后,姚守寧雙眼通紅出來,柳氏局促不安的站在門口,見小女兒出來,正要說話,姚守寧就道:
“娘,姐姐有話想跟您說。”
柳氏連連答應,神情忐忑的進入帳篷里。
姚婉寧細聲細氣的道:
“娘,您不要自責,我從始至終沒有怪過您。當日那樣的情況,如果我是您,我也要選守寧,否則終其一生我都會不得安寧……”
“如今我也并沒有出事,守寧和我說……世禎要我和孩子一道過去……”
“將來無法侍奉爹娘膝下,無法報養育之恩……”
“我走之后,您對守寧好一些,她太過乖巧懂事,有煩惱也會藏心里……遇事不要再責備她……”
母女兩人抱頭痛哭,俱都解了心中心結。
數日之后,徐昭催得越發急。
擁有了‘記憶’的朱世禎想與妻、子重聚,催促著姚守寧快些將妻兒送回去。
時空之門重新打開,姚家人無聲的送姚婉寧離去。
她抱著孩子,依依不舍的看了家里人一眼,最終踏上七百年前的道路。
時空的另一端,朱世禎等到了久候的妻兒,嘆息聲隔著時空之路傳來:我會照顧好他們。
這是他的承諾,想請姚家人放心。
柳氏淚流滿面,哭倒在姚翝的懷里。
半個月后,姚家正在重建之中,有事可做的柳氏也終于調整好了心情。
她的身體雖說恢復了許多,但畢竟當初險些傷了元氣,稍忙一會兒便喘個不停,幸虧她身邊有蘇妙真在,幫了她不少的忙,使她輕松了很多。
這半日,她計算了修復房舍的費用,又大概預估了一下工期,交待完眾人要做的事后,正口干舌躁間,突然一杯清茶遞到了她的面前。
她轉身回頭,便見到蘇妙真捧著茶水站在她身后。
“妙真。”柳氏一見蘇妙真便露出笑意,接著問:
“守寧呢?你怎么不陪她去耍,反倒來侍候我了。”
“守寧陪外祖父釣魚去了。”
白陵江水褪后,城中留下不少塘洼、溝渠,水深的地方有魚,柳并舟近來被許多登門拜訪的儒家學子鬧得頭疼,因此尋了清幽處出門借釣魚躲避。
昨日鄭士說尋到一處清幽之地,很少有人去,今日一大早,柳并舟與姚守寧便出門了。
“哦——”柳氏聽了這話,也來了興致:
“反正此時沒什么其他的事,我們也去尋他們。”
她近來因為姚婉寧之事而心情郁結,此時難得開心,蘇妙真自然不會不答應。
此時另一邊,姚守寧陪同著柳并舟垂釣。
他志不在此,釣了一上午,亦是沒什么收獲,水桶里只有兩三條巴掌大的小魚,歡快的游來游去。
祖孫倆正說著話,提起這一次災劫,柳并舟心有余悸,終于說起當日血蚊蠱之事:
“……我那時妄改歷史,事后心中惶恐不安,深怕誤了大事。”
如果他自己身死倒不足為懼,若因此而毀了前人努力,才是他最害怕的事。
這些話他無人可說,此時唯有面對姚守寧時,才終于可以將心中隱藏多時的秘密告知她。
姚守寧認真傾聽,末了笑道:
“外祖父何必多慮呢?我現在倒是覺得,張祖祖提到過的‘人和’概念很有意思。”
所謂‘人和’,便是以人的想法、意志、選擇及行為所組成的一切造成的影響,她偏頭看向外祖父:
“您在接受了任務的同時也是人,您的選擇亦是‘人和’的一種影響。”
她的話令柳并舟心中的心結頓時解開。
個中道理其實他都明白,只是有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有些簡單易懂的道理,仍需要旁人點撥才能清醒。
姚守寧說完之后,又抿了抿唇,眼中現出狡黠之色:
“不過外祖父真是君子。”
“哦?”柳并舟見她神色俏皮,神都城災劫的陰影褪去后,她的笑容明艷,令人心情都好了許多,他隱約猜到外孫女在打趣他,卻故意問:
“你此言何意?”
“古語有言,吾日三省吾身,而外祖父您不止三省,更是因為這一件事反省了數月,可見您品性不輸圣人。”
“哈哈哈——”
柳并舟放聲大笑,笑聲之中,姚守寧也跟著笑道:“我看您今日釣魚沒有收獲,可能在其他事情上,另有收獲呢。”
“什么收獲?”柳并舟好奇道。
“我感覺您會解開一樁多年心結。”姚守寧應了一句。
柳并舟正心中生疑之時,突然聽到有熟悉的聲音響起:
“爹!守寧!”
是柳氏尋來了。
兩祖孫連忙起身,只見遠處消瘦了許多的柳氏扶著蘇妙真過來,見到兩人時,面露笑意。
幾人一會面后,柳氏便去看那桶里,見魚并不多,便半埋怨道:
“您看您這一番白費力氣,提了這么多東西,就撈了這么兩三條小魚,不如我拿個竹簍,一下去恐怕撈起比這還多些。”
柳并舟欣喜于女兒身體恢復,但聽她念叨,依舊故意露出頭疼的神情:
“我釣魚是閑情,又非為了吃那一點魚肉……”
“我看您就是釣不了魚,嘴硬而已。”
兩父女斗著嘴,但彼此間的氣氛卻遠較以前更加親近。
兩個少女相視一笑,悄悄離遠了些。
待兩個晚輩走后,柳氏安靜的坐到了父親身邊,看著父親垂釣,突然雙手抱膝,問了一句:
“爹,當年的應天書局上,您到底看到了什么?”
如今的她遭遇了這么多事,看法、觀念早就改變,可當年的應天書局仍是她心中的一個結,此后影響了她很多年,使她一直耿耿于懷,卻找不到機會與柳并舟提起。
以往問他時,他總是不說。
可小柳氏的早死仍是她心中過不去的坎,此時趁著四下無人,她思來想去,仍將心中的話問了出來。
柳并舟半晌沒有說話,柳氏以為他又和以往一樣不肯提,正訕訕道:
“算了,您不說就算了,我也不想知道了……”話雖這樣說,她心中多少還有些不甘心。
柳并舟就嘆了口氣,轉頭看向女兒:
“我看到了守寧。”
這個答案令得柳氏頓時一懵。
一直以來,她都在追尋這個答案,并為此困惑了很多年,此時答案終于從柳并舟口中說出的那一剎,她突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是說……”
“當天應天書局上,我看到了守寧。”
柳并舟轉回了頭,目光落到水面上。
陽光下,水面波光粼粼,清澈的河流之下可以看到水草的倒影。
“那一年,我看到了來自三十二年后的,將滿十六歲的守寧,她向我帶來了來自后世的消息。”
父女倆此時才終于將話說開,柳并舟的思緒陷入回憶之中:
“她提到了你妹妹之死,妙真與慶春入神都……”
“……此后的一些安排布置你也知道了。我看到了守寧,你說,我怎么能不撮合你與姚翝的姻緣?你有這樣好的兩個女兒,有一個老實敦厚的兒子,未來生活幸福,我能擅自破壞這些嗎?”
一直以來極力試圖探尋的真相擺在柳氏的面前,她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
“至于你妹妹,我也猶豫過,可是,我不能——”
除了私人原因,他無法舍棄蘇妙真、蘇慶春之外,一切歷史走向還關系了大事。
“我不能亂了布局,河中孫氏的那位孫太太早知女兒一生境遇,最終心懷大義,而她卻抑郁早逝,我不能那么自私——”
“如果是你,你要怎么選擇?”柳并舟問。
回程的路上,柳氏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其實她根本不用選擇,在得知柳并舟應天書局上遇到的人是姚守寧的那一刻,她就已經無比的理解父親的選擇,她甚至感到慶幸,為父親曾經的‘固執’。
父女二人之間多年心結解開,柳氏的眉眼之間帶著輕松之色。
此后帝都重建,神啟帝在災劫之中‘失蹤’,少帝又跳城而死,神都城不能神龍無主,顧煥之在短暫的傷感之后,曾拜訪過柳并舟,希望他能憑借著威望出山,主持大局。
柳并舟婉拒,長公主也無心帝位。
而儒派也因為張輔臣、柳并舟先后大顯神通而開始逐漸冒頭,揮去了妖邪壓制的陰影之后,昔日受到壓制的儒家學子開始紛紛展露頭角。
“最引人矚目的,便是溫景隨。他是你外祖父的入室弟子,本身年少有名。”
姚家中,養好了傷的世子坐在石椅旁邊,手撐著下頜,偏頭望著美麗的少女:
“他師從大儒,父親亦剛正不阿,當日因反對妖邪共存而死于我舅舅迫害。”
陸執提到溫景隨時,語氣倒十分平靜,可是他不時偷看姚守寧的眼神,卻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安穩。
他還有一個答案沒有向姚守寧索尋,沒有得到她的回應,他總是有些忐忑。
“經歷這些磨難后,他性格倒改變了許多,既不似當初其父一樣固執古板,為人溫文爾雅進退有度,也擁有了一部分擁躉,民間有一部分認為他有上人之姿。”
說完,他又補充道:
“近來他應該也有這個心思,參與了很多書局應酬——”
世子說到這里,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他講了半天,并沒有得到姚守寧的回應。
“守寧、守寧。”
他手撐著桌起身,俯到姚守寧的面前,盯著她看:
“守寧!”
陸執突然湊近的臉令得姚守寧嚇了一跳,她飛遠的思緒逐漸拉回,聽到世子一問,下意識的就答:
“我在想‘書局’……”
“什么?!”
世子沒料到她會這樣說,不由面色一變,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
“什么‘書局’?你竟然也要去參加‘書局’,你都沒有告訴過我——”
他心中胡思亂想:守寧是不是想趁機時機與姓溫的見面?
“你亂想些什么!”
姚守寧‘聽’到他的心聲,手掌有些發癢,想要伸手拍他,但最終只以手推他的臉,將他推回自己的位置,末了才解釋著:
“我說的‘書局’不是跟你想的書局有關——”
“咦?”世子大驚失色:
“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怎么想的……”
姚守寧沒有理他,而是接著道:
“這些事情與我無關,我近來接到了我老師的提醒,我感覺——”她的臉上露出既憧憬又忐忑的神情:
“我感覺,我的‘書局’已經快來了。”
這種事情她不知與誰分享,也不想與別人說太多,畢竟事關重大。
可她在見到陸執的那一刻,自然而然的便將這樣的消息告知了他,說完之后逐漸有些興奮:
“你也知道的,這一年我實力進步很大。”
‘河神’之災的起始與結束過程對她磨練極深,她與世子歷練的過程淬煉了她的心境,與孟松云之間的因果亦成為了她的修行。
她的實力飛升,感覺到自己的‘書局’時代已經來臨。
“世子,我要組建一場屬于我的書局了。”
她畢竟年少,還不能像長者一樣沉住氣。
遇到這樣的大事,既是開心、興奮,又有些緊張忐忑:
“你說我要邀請哪些人呢?”
她提到的是‘應天書局’!
世子反應過來這一點,頓時也為她開心不已。
傳聞之中,由辯機一族主持的‘應天書局’即將在姚守寧的手上開啟,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歡喜之后,鬼使神差的便回了一句:
“反正不能是溫景隨……”
他說完這話,又覺得心虛,少女的目光明亮,仿佛能看透他因為嫉妒而陰暗扭曲的內心。
‘看透?’
世子想到這里,心中突然一慌。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內心的念頭可能瞞不過姚守寧的眼睛。
辯機一族能窺探未來,掌控時光法則,他先前心中所想,仿佛都一一攤在姚守寧的面前……
如果說姚守寧此時能察覺到他的想法,那么他自以為隱瞞得天衣無縫的對她的喜歡,豈不是——
世子一念及此,臉色紅白交錯,既驚且喜。
他的目光逐漸變化,緊緊的盯著姚守寧看。
少女的面容從一開始的鎮定到后來變得躲閃,雙頰開始浮現出紅暈。
他曾想要向姚守寧要一個答案,可以往不是適合的時機,那時神都城遭逢大難,她的家中亦有一堆的事,使她無心于去想兒女私情。
那現在呢?現在是不是姚守寧給他答案的適合時機?
此時災難已經平息,柳氏平安無事,姚婉寧與她的孩子回到七百年前,與太祖重聚,柳并舟亦僥幸躲過劫難。
“守寧,你曾經說過……”
世子的心開始‘呯呯’亂跳,他突然有些緊張,舔了舔略微有些發干的嘴唇,雙手交握,問道:
“你曾說過,會,會在我從晉州歸來后,和我說一個事……”
少女的臉頰越來越紅,平靜的目光之中終于露出羞澀之色。
陸執毫無保留的心聲攤開在她的神識下,少年的心思純粹而熱烈:我喜歡守寧。
她沉默了片刻,在滿臉紅暈之中,小聲的道:
“我不會邀請溫景隨,他有他自己的人生,與我再也沒有交集。”
在經歷種種事情后,她理清了自己的心意,明白自己想要的東西,她垂下眼皮,擋住眼中的羞澀,認真的道:
“這一次應天書局,我第一個想邀請的,是你。”
“是世子——”她聲音小小,卻很是堅定:
“是陸執。”
她性情大方率直,可此時涉及情感,也難免有些羞澀。
有些表白的話她說不出口,可是卻能以其他的話語含蓄的代替。
世子在這一刻聽懂了她的暗示,如同被巨大的驚喜砸中:
他有一種守得云開見月明之感,幸福在瞬間降臨,他有些不敢置信,伸手想去拉少女的手。
這樣的動作兩人以往時常做,甚至雙方長輩都見過多次。
但這一次拉手時,姚守寧的感覺卻與以往并不一樣,世子手碰到她指尖的剎那,她手指酥麻,下意識的想躲——這興許源于她崇尚自由的天性,又亦或是遲來的不好意思。
可很快的,世子的激動與熱情感染到了她,她含笑望著手指被陸執拉住,他試探般的頓了頓,意識到她沒有躲開后,他一把將她握住,再次喊了一聲:
“守寧!”
這一下他再喊時,語氣與以前截然不同。
少了小心翼翼,多了些踏實與歡喜,仿佛握住了全世界,一雙眼睛都亮晶晶的。
她抿唇笑著,卻又故意與他斗嘴:
“叫什么守寧?我姐姐嫁的是朱世禎,我姐夫可是你的祖宗,論輩份,你也該叫我祖宗才對——”
世子眼中泛起光芒,那雙眼瞳中全是她的倒影,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垂下頭。
“是……”陸執長長的應答了一聲,接著又溫柔的喊:
“小祖宗——”
“……”姚守寧面紅耳赤。
不遠處,正偷偷望著這邊的柳氏、蘇妙真雖說聽不到這兩人說了些什么話,可亦被兩人之間的氣氛所吸引,下意識的露出笑意。
應天書局。
從上一次姚守寧參與空山先生主持的應天書局后,如今也輪到了姚守寧主持的屬于自己的書局。
世子坐在她的身側。
一切從頭開始,沒有人教導她如何應對,可血脈傳承之中的記憶卻仿佛提醒著她,使她將書局有條不紊的主持進行。
“我將邀請未來的大慶君王朱世禎,參與應天書局!”
少女神情肅穆,將邀請之語發出。
到了此時,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參與應天書局時,那時空山先生的原話是:“我將再次邀請——”
那時她還沒有留意到所謂的‘再次邀請’是什么意思,直到此時,她邀請一經發出,一個年輕且神情不羈的男子吊二郎當走入書局的剎那,一切終于明了。
“這里是哪里?”
那年輕人好奇的左右探望,那張面龐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姚守寧一臉復雜的看著這個年輕時候的未來大慶君主,此時的他還沒有后來的沉穩霸氣,也沒有‘河神’的威壓,反倒如同一個誤入了仙山的凡人似的,不停提出疑問:
“你們是誰?我怎么會來到這里?”
“這是應天書局……”
“你們是神仙嗎?能不能教我術法?”
“我們是……”
“這是陸執,他會教你一部克制妖邪的術法《紫陽秘術》,你肩負屠滅妖邪、拯救人類的重任——”
“看樣子未來的我很了不起啊。”年輕的朱世禎喜滋滋的道。
聽到‘屠滅妖邪’、‘拯救人類’這些詞語時,他并沒有覺得有絲毫不對的地方,反倒點了點頭:
“我娘說的對,果然道士就是有真本事,她老人家為我找的道士算的命分毫不差,我將來……”
“我幾時功成名就?幾時娶妻生子?我的妻子未來……”
“你的姻緣將在未來,成家之后才可立業,你的另一半在七百年后,你需要耐心的等待下去……”
應天書局在進行中。
而此時另一端的神都城內,在災劫過去了一個月后,已經逐漸恢復了次序。
在新君未立之時,顧煥之與朱姮蕊穩住了局勢,使得城中沒有發出暴亂。
在辦完了親人喪事后,許多人逐漸恢復了平靜。
人還活著,生活總要繼續。
大慶朝崩塌了,沉迷煉丹且時常苛捐雜稅繁多的神啟帝一死,壓在天下百姓頭上的陰影散去,沒有了妖邪復蘇的威脅,人類世界呈現出繁華之勢。
昔日的望角茶樓中,一個矮瘦的老頭兒背后插著一把扇子,正對著堂中為數不多的茶客說道:
“話說那先大慶太祖朱世禎夢中得仙人授以仙家法術,自此斬妖除魔——”
他說得口沫橫飛。
茶樓之上,姚翝坐在二樓隱角的位置,安靜的聽著這些故事。
大慶名存實亡,禮儀崩塌,太祖朱世禎的名諱自然不需要再避忌,說書人也敢直呼其名。
他正聽得有趣,茶樓的樓梯間傳來了‘咚咚’的急走聲。
有店小二小聲的道:
“那位大人來此之后坐在二樓的雅間里,您這邊請。”
說話的功夫,房門被人推開,姚若筠的身影出現在姚翝的面前:
“爹,您怎么躲來這里,我還找了好半天呢。”
姚翝一人坐在雅間之中。
他穿了一件青色常服,面前擺了一壺茶、一碟酥得香脆的花生米,此時聽著樓下說書人講故事。
近來朝中掌權的顧煥之看出姚翝是個人才,有意想要在此關鍵之時重用他,他卻跑出家中,躲來了這里。
“難怪以往守寧喜歡聽書,我聽了一會兒,確實有趣。”姚翝應道。
末了再問:
“你娘讓你來的?”
姚若筠的臉上露出苦色,他點了點頭:
“是——”
這事兒說來話長。
因為姚守寧與應天書局的淵源,姚若筠對于應天書局十分好奇,在災劫之事后便纏著柳氏,向她打聽起了多年前的應天書局。
柳氏被兒子纏得沒有辦法,便說出了當年的事,提到了柳并舟參與過這場書局,并說起了自己與父親的心結。
她因為當年被父親安排了與姚翝的相識,最終‘低嫁’曾心生不滿,說完之后便叮囑起兒子不要將這話與姚翝提起。
哪知這話剛巧被姚翝聽了個正著。
這對恩愛了二十年,從來沒有紅過臉的夫妻因此第一次爆發矛盾,姚翝接連兩日躲在外間,柳氏心中有愧,不敢來見他,便支使兒子前來請他回去。
姚若筠被夾在父母之間左右為難,兩人之間他誰都得罪不起,只好兩邊傳話跑腿。
父子倆人坐到了日落西山,說書人都換了兩波,茶樓已經點上了燈火。
終于結束了應天書局,完成了一樁大事的姚守寧也奉柳氏之命,來‘請’姚翝歸家。
她踏入望角茶樓。
這里點了燈火,一個矮瘦的老頭兒正說著七百年前朱世禎大戰狐王的故事。
熟悉的情景令她略微有些出神,在原處站了片刻,接著打發了前來想要引路的堂倌,逕直上樓找到了姚翝父子所在的雅室。
姚翝不理睬兒子催促,卻舍不得女兒來請。
姚守寧一來后,他便準備收拾起身回家,姚若筠有些嫉妒的跟在身后。
姚守寧與父親說了兩句話,末了偷偷問他:
“爹,您真生氣了?”
他和柳氏已經鬧了兩天別扭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沒有。”
姚翝身材高大健壯,他往兩個孩子身邊一站,看起來兇神惡煞,縱使姚守寧美貌,但其他人都怕惹麻煩,不敢轉頭過來多看。
他覺得女兒小聲說話有趣,也故意學著她壓低聲音,裝出神神秘秘的樣子:
“你娘一輩子壓制著我,官場的人背后老嘲笑我懼內如虎、妻管嚴,我就借此時機,讓別人看看我威不威風呢……”
姚若筠在一旁聽得分明,一臉無語。
姚翝見兒女臉上的神情,不由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
他一朝惡作劇得逞,心中很是暢快。
其實柳氏并非心思深沉之人,姚翝與她夫妻多年,對她了解很深,她根本藏不住事。
當年她與柳并舟的心結,他早就已經知道了。
不過大男人,又何必斤斤計較這些小事?
最終柳氏嫁給了他,又生兒育女,教出姚若筠、姚婉寧、姚守寧這樣好的三個子女,有些事情最初的起因如何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結果,還有未來。
“你說是不是?”
姚翝含笑問女兒。
姚守寧重重點頭:
“嗯!”
望角茶樓之中,那說書先生洪亮的聲音還在道:
“這太祖得了夢中神仙所授術法,勇猛非法,殺得妖邪片甲不留——”
說書聲中,姚家父子幾人緩步離去,身影緩緩融入夕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