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屋子里半開的窗戶里可以看到后院有一大片竹林。夜風微起,竹葉搖曳著,隱約能在竹林中窺見頭頂一輪明月。屋里似乎燃著香,是略帶酸甜又有點澀澀的陳皮味道。屋中簡潔,除書畫卷軸,便是一柜子的書冊。
周煜用水給她擦了擦破皮的傷口,擦了藥,不知從哪里翻出了一塊方帕,簡單包扎了一下。
暮色四合,燈火幽幽,四下安靜無比,仿佛置身于人世之外。
“回去可再使黃鶯找金瘡藥來敷,不然只怕要落疤。”他一抬頭,便見呂玲綺發愣,“可聽見了?”
“你生我氣了是不是?”呂玲綺不敢去望他的眼睛,低著頭問。
周煜撥弄了一下置在一側的琴,聞言緩緩抬起頭,上下打量了一番呂玲綺。
“我還以為,你打算永不對我提起此事。”
少年臉上不再掛上笑意后,五官輪廓也顯得銳利起來。他抬一抬眼,便見著呂玲綺目光躲閃,低著頭不敢看自己。
她已給自己想了許多說辭,譬如事出突然,應當機立斷;譬如此事并非百害而無一利。只可惜,再冠冕堂皇理由此刻竟也顯得毫無用處。
他只一人一眼,已經將她心中千軍萬馬擊敗得潰不成軍,丟盔棄甲。
呂玲綺鼻尖發酸,低垂眼簾道:“此事固然是我不對,只是——”她驟然覺得喉間發梗,咬咬牙道:“我沒有辦法。”
世間諸般無奈,弄巧成拙,皆是由此而生——我沒有辦法。
周煜似是怒極,猛地起身,不可置信道:“那你就甘愿自己去送死嗎?”
呂玲綺抬頭望去,輕輕道:“那周煜,你就甘愿讓你姐姐去送死嗎?”
他愕然,聲音壓低了一些,“如果太后真的想對付江東,豈是你一人可以阻攔的?”頓了頓,周煜道:“你真當秦太后是傻子不成?”
周煜果然不是傻乎乎的讀書郎。
呂玲綺聞言卻笑道:“那周郎莫非覺得,你娘是傻子不成?”
周煜所能想到的,周夫人豈會不考慮周全?若此事真暴露無遺,只怕太后震怒,周家就是萬死也難保全。如今來看,此事想必還有緣由。
周煜不再糾結于此,他陡然起身,蹙眉對呂玲綺道:“那萬一你回不來了呢?萬一出了什么差錯,你要教我抱憾終身嗎?”
呂玲綺何嘗不知。長安離江東千里之遙,若真有了差錯,江東也是鞭長莫及。深宮重重,即使她死在那里,只怕也無人問津。
“若不奮力一搏,如何知道結局?”呂玲綺定了定神色,與周煜道:“多說無益。圣旨不日即到,到那時……”
她本想說,一切都已成了定數的。周煜將她擁入懷中,似乎是怕弄丟了般,緊緊抓住。緊貼在一處的是少年炙熱的心跳,耳畔是他溫熱的呼吸,鼻尖嗅到的是衣料上干燥而清新的味道。
你不向刀光劍影而去,腥風血雨卻朝你撲來。
呂玲綺抬起手,本想推開少年,卻鬼使神差地伸手拍了拍少年的后背。他呼出的熱氣一下一下落在她的后頸上,感官似被調動在一處,心間也覺得有些癢癢的,在萌動。
燭火自他的眼眸當中映出,周煜直起身貼近她的臉,似乎是想看清什么。少年嘴唇湊的很近,呂玲綺甚至察覺到他嘴唇下方有一顆小小的痣。
他俯身貼過去,嘴唇輕輕落在她的額頭上,不動聲色地露出了一點笑容。周煜捉住她想推開自己的手,環在自己腰上,貼著她的臉頰吻了過去。
“二公子——”
呂玲綺如同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眼疾手快地推開了周煜。門只虛掩了半扇,她慌亂當中見一個窈窕身影提著燈款款而來。
周煜側頭瞥一眼呂玲綺,旋即理了理衣袖,起身走向門口:“這么晚了,姑姑前來何事?”
呂玲綺心中慌亂,對羅姑姑點頭致意,不知是否錯覺,總覺她笑的意味深長。呂玲綺尷尬不已,只好低著頭瞧著那銅雀燈里的燭火,將頭埋得極低。
周煜道:“姑姑難得來我這里,有何要事否?”
“夫人請二公子過去一敘。”
羅姑姑目光卻在呂玲綺身上徘徊許久,徐徐笑道:“剛剛見著黃鶯,黃鶯說姑娘有些頭疼,去拿了醒酒湯。姑娘怎么醒酒醒到了二公子這里了?”
呂玲綺一時無言,周煜辯解道:“綺妹摔了一下,我恰好看到了,幫她包扎了一下傷口,僅此而已。”
周煜說的一臉坦然,羅姑姑只頷首道:“原來如此。”
“夜已深,既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呂玲綺起身,與周煜對視一眼,旋即出門。
周煜目送她一直離去,方才回神對羅姑姑道:“方才的事……”
“無傷大雅之事,我自然不會妄加議論。”羅姑姑微笑道:“時候不早了,二公子快快隨我來吧。”
周煜頷首,一面往外走一面問道:“不知母親叫我所為何事?”
羅姑姑道:“夫人知道二公子定會為了呂姑娘的事兒惱怒,不過是說些叮囑的話而已。夫人費勁心血,全都是為了公子好。天下局勢風云變幻,將來公子承襲侯位,夫人若不多叮囑些,只怕吳侯一脈,難以保全。”
“姑姑是母親身邊貼心的人,不妨與我說個實話吧?”周煜不悅地皺眉:“此事究竟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隱情?母親到底在謀求些什么?當初接來綺妹來揚州到底是為陪姐姐說話,還是等著今日為她所用?”
說到最后已然是有些怒氣,他極力克制著,手攥成拳,骨節一寸寸發白。
羅姑姑低垂眉眼,沉默地聽著周煜抱怨。許久,她方才立住,對周煜道:“公子,你年紀尚小。這些事我不知道是誰對你說的,只是夫人她……夫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周煜冷笑一聲,大步向前。
門口的侍女為周煜打簾,笑道:“夫人在里面等著二公子呢。”她見周煜難得有怒色,頓時不大敢言語了。
周煜方才進去,便見周夫人手里捧著書卷,正專心翻閱。她抬頭瞥見周煜,略一指席位,示意他坐下,道:“新奉上的洞庭茶,一送來娘就想先給你嘗嘗。娘知道你有辦法弄到更好的,不稀罕這個。只是我忽然想起許久沒與你說話了,借個機會咱們娘倆說說話罷了。”
她語氣放軟了些:“娘還記得,你六七歲的時候,每天都跟娘有說不完的話。從早說到晚,娘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為此你父親還訓斥了你一頓,他難得發火,你還記恨了他許久了。如今你們都漸漸大了,瑾兒身子不好,你三天兩頭出門游歷,難得回來,卻也都不怎么愿意與為娘說話了。”
“還有璇兒。”周煜喝了口茶,抬眼道:“璇兒聰明可愛,不也好得很?娘總不會可惜璇兒是女孩吧?”
周夫人微微笑道:“男郎女孩,都是娘的孩子,哪有什么彼此之分?一事論一事,人生來便要各盡其責,這是誰都逃不掉的事情。”
“娘真真是好興致,還能坐在這里安安靜靜地讀書,與孩兒講道理。”
周夫人端起茶碗輕抿了一口,含笑道:“二郎,此話怎講?”
“姐姐不必去京城了,娘自然是高興的。”周煜端坐著,直起身道:“只是這其中,兒尚且有幾事不明,煩請母親賜教。”
面對周煜的咄咄逼人,周夫人并無不悅之色,反倒極有耐心地勸道:“二郎,此事為娘尚且還不能對你言明。時候到了,你自然會明白。”
周煜冷冷道:“母親這樣將自己的孩子玩弄于鼓掌,是否太過了?”
“娘何嘗不了解你?與你好這樣的話,說的越是多,你越是不愛聽。從小便是如此,唯有吃了虧撞疼了才悔悟。”周夫人手里捻起手頭的一粒果脯,徐徐道:“玲綺是個好姑娘。聰明善良,雖然年輕,但未必比那些公侯小姐差。若換了別人,甭管她是什么樣的出生,我都要成全你們。只是……”
周夫人望向周煜,聲音已然冷了三分:“只是二郎,你要娶誰娘都成全你,唯有呂玲綺,娘絕對不能坐視不理。”
這是周夫人第一次連名帶姓地稱呼她。周煜忽然察覺到母親逐漸冷凝銳利的眼神,這卻愈發讓他覺得不可理喻。
他正欲開口,周夫人卻道:“只是此番去京城,娘想讓你一道去,你以為如何?”
“娘就不愿意告訴孩兒原因么?”
周夫人緩緩閉上了眼睛,溫言軟語道:“孩子,并非為娘狠心,只是此事為娘也做不得主。娘不愿意做惡人,只是惡人遲早要有人來當。此事若告訴你了,只怕我們全要陪葬。”
周煜道:“此事與秦太后有關否?”
周夫人臉色驟變,片刻才回過神來,輕聲道:“孩子,你就算是不為別的,也要為你苦命的姐姐想想。你姐姐何其無辜?她自幼身子就差得很,平白比別的孩子多造了多少罪了?你還要再讓她去那見不得人的地方,這豈不是要她的命嗎?”
“娘不必拿姐姐來威脅我!”周煜猛然起身,大聲說道。
周夫人轉而道:“你愿不愿意一道去長安?若你不愿,娘不日自然與玲綺啟程。你可要想好了才是。”
少年垂首想了半晌,攥緊了拳,卻是道:“我自然與你們同去。”
周夫人只是笑笑,隨后朝周煜道:“夜深了。你且回去歇著吧。”說罷,她便又拿去了書卷。
周煜無聲無息地行了禮,隨后轉身大步流星地離去了。
“這孩子……”周夫人望著窗外夜色,慢慢道:“不撞南墻不回頭,他是非要撞得頭破血流才肯甘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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